一路上没人说话,大家都望着外面的景色。
大小姐东方明月还是开始说话了,她对我说:“你小时候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啊?这么消沉?”
我:“不比任何人受的刺激多,大家都活得一样——悲惨。好吧,除了你,你们这些……上等人。”
她:“你怨气冲天。”
我:“因为我应该怨气冲天。”
她:“我很好奇,你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
我:“你确定要听吗?”
她:“嗯,你说我听。”
我挠挠头,开始说了:
“这个世界其实是两个分裂的世界,它们共存,又彼此视而不见。我们在另一端,你们在另一端。
在乡下,我们日夜操劳却衣不蔽体。在城里,你们优哉游哉却吃香喝辣。我们叫平民,你们叫士族。
这是为什么?平民天生犯贱,喜欢干活?士族天生高贵,成人之美?当然不是这样。
形成这种情形有两个原因。
第一,最开始土地和财产是你们的,而我们只能给你们干活。比如我给你种田,而你什么都不干。好多年过去了,你从不干活却吃了好多粮食。但你们依然拥有土地和财产而我什么都没。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所有的土地和财产都应该是我的了,因为你的土地和财产本应该被你用光了,但现在你却依然拥有一切。这是一种物质掠夺。
第二,我们被告知,‘皇族次子为士族,士族次子为平民,平民次子为贱民,贱民次子为阉人’,城里的士族有义务教养无知的平民,必要的话可以用武力,因为这都是为了平民好。平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珍惜,平民只会自取灭亡。尤其惨烈的是,城里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清乡,把乡村变成无人区,因为乡巴佬们的生育率太高了。世界的资源是固定的,哪有那么多资源养活人们。这是一种精神迫害。
我很想说这样的可悲局面是不可持续的,但事实是,这种局面已经持续一万年了。大概还要持续一万年乃至永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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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明月瞪大了眼睛,说:“这是你想的?”
我咽了咽吐沫:“当然。”
她:“你说的怎么跟我弟弟说的一样?”
我:“你弟弟?”
她:“我大弟东方永义,今年15岁,马上长安高中毕业,正寻思上帝国大学还是皇家大学呢。他整天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你和他说话的口气简直一模一样。我爹总是骂他,骂他不孝——但其实,我觉得他才是最聪明的。比如说吧,我看书,看完就忘,而他过目不忘呢!”
——丢人了!
我尴尬地摸摸头:“呀,被你发现了,好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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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明月:“什么意思?”
我叹了口气,说出了真心话:
“刚才我在瞎说。你问我,我不好意思说不知道,就瞎说了。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一无所知。
刚才的话不是我的想法,而是皇帝的说法。
皇帝的钦定思想包含一切思想,让人窒息。
我想逃,却无处可逃。
刚才跟你说这么多,只不过因为我想在你面前显摆而已……
虚荣……原罪……
可惜我要死了。
我只能糊里糊涂地死去,永远也不知道真相。
坦白说,我不怕死,只是怕死前不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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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明月:“你在说什么……”
我:“我说,我刚才在瞎说。”
她:“我看过你的资料,你是洛北高中毕业……”
我:“假资料。我是初中……肄业。我……跟老师顶嘴,被开除了……”
东方明月:“我长安女子高中毕业。”
我:“恭喜。”
她:“第一名。”
我:“不错。”
她:“但他们不让我上大学。”
我:“是啊,大学不许女人上。”
她:“但辽东大学和岭南大学就让女人上!”
我:“哈,辽东、岭南……蛮荒之地……你为什么不提西域、蒙古。”
她:“凭什么不许女人上大学?”
我:“不公平的事多了。我一辈子平民,比你惨不?”
她:“谁惨?你还能参加科举,我比你还惨!”
我:“你知道科举的代价不?被阉!”
她:“女人和阉人谁惨?”
我想了想,说:“女人。”
我说的是真话。如果投胎成女人,我就真他妈没辙了;是平民的话,起码还能阉了去会试……
东方明月看着我,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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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这样瞎聊着,西安县到了。
我刚才说什么城乡差别,但西安县却是个特殊的例子,她把各种人都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皇帝画了一幅图,然后征役几百万人建造了长安城,最后钦定大批士族和平民迁入其内,禁止他们改变一砖一瓦。士族也学着样子,建造了天下几千个郡县城池,这些深汤高城禁锢着两千万平方公里、四十亿人的土地,就像死人身上的尸斑。
西安县是那唯一的特例。
西安县的街道几乎没有一处是直的,我都怀疑是不是为了让人买东西,特意设计成迷宫一样的形状。别的城好似田间的阡陌,她却像遍布溪流的荒地。
这是因为:西安县是自然形成的。她最初只是一个非法的小集,后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连士族、皇族也在她那儿买东西,最终,一个城诞生了。她连城墙都没,也没衙门,也没各士族。她的城区太乱糟糟了,以至于各个士族都不乐意在城中心区,而是远郊划地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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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在前进。
我观察着春天的帝京郊野。
阡陌交通,麦田青青。
穿棉袄戴白巾的老农正赶着老牛种着春菜,积肥堆在一旁,祭奠后的纸灰被春风吹扬,空气混着湿气、甜味、烟味。
稀疏的树林,茂密的果林,薄雾笼罩,犹如仙境,影影绰绰现出茅舍和牛羊。
春雨让地面成了稀泥,别有一番情趣。
行人络绎不绝,排成一条线。挑担的、推车的,牛车、马车、驴车、骡车,依次前行。
四个壮汉抬着一顶轿子,轿子绿枝缠绕、花团锦簇,轿旁紧跟一个丫鬟,轿上的小姐偷偷掀开帘子往外看。
偶尔汽车驶过,各人不情愿地让路,嘴上嘟囔着。
房子越来越多,街道越来越窄,行人越来越多,一切开始显露出县城的模样
有人牵着牛马驴骡,上面驮着沉甸甸的货物。有人推着小推车,有人只能扛着担子。骑马的官吏、乘轿的小姐、匆匆走过或悠闲闲逛的行人全都挤在一起。
旁边有沏茶的小摊,上面写着“长安第一茶”。不过这些茶摊啦、小吃摊啦显然比不过它们身后的茶坊和酒肆,那里面还有说书先生呢。如果你不想听说书也行,里面还有歌女在弹琴唱歌。如果你累了,可以去旅店里歇息;如果你有钱,甚至可以逛青楼。那些青楼的女人着栏杆招摇,对着人们说笑。所有的阁楼都悬挂着旗帜幌子,有些还有灯箱霓虹,大白天都亮着。
渭水廊桥到了。
这是在渭水最窄的地方建的廊桥,桥下只容一船通过。红色拱廊里的大闺女小媳妇都倚着栏杆望着外面,穿红着绿,丝带飞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们在看着他们,他们在看着她们。
渭水铁桥倒了。
这是在渭水最宽的地方建的桥,足足有几十米长。桥虽宽,但人更多,加上两辆对向行驶的轿车,全堵死了!司机下来互相评着理,评着评着就打了起来。旁边有劝架的,有叫好的,还有趁机做买卖的、乞讨的,甚至还有趁机小偷小摸的……
风儿徐徐地吹,云彩静静地飘,渭水慢慢地流。
千帆竞发,百舸争流。小到独木舟,大到帆船宝船,挤满了渭水的河岸和水道。一个人费力地撑着小舟,一家人在脚踏船上吃着午餐,一群人站在帆船上观望指点,宝船上的人做什么的都有。
一条速度极快的龙舟划了过来,窄窄的船上坐满了壮汉。他们随着船头的鼓声快速地划船,龙舟像流星一样划过。
这些自由的人们!
我再如何愤世嫉俗也要承认:那些都是幸福的人。
多么希望我生下来就待在西安县。
我开始想念中原的乡下了。
不知我的亲人,我的兄弟,我的恋人现在在干什么,不知他们有没有在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