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清寒,即便是江南,也少见花,但这处院落,花开如雪,淡淡的香气萦绕鼻翼,久久不绝。
不是真花,是以纱与纸做的花,无论远观还是近瞧,都觉精致自然。
男子长身玉立,肩上有风吹落的花,一身酡颜长袍,是柳家特意请绣娘赶制的新年衣装。
整个院子只点了一盏灯,灯色如花色,清寒空灵,幽微而冷寂。
“都谈了些什么?”男声带着一种压迫感和淡淡的凄凉。
“不过是照父亲吩咐,劝她认亲并嫁入柳家罢了。”柳楚煜站在院门处,一身墨色衣衫完全融入夜色。
柳家二爷背对着柳楚煜,眸里只那一弯残月,“就这些?”
“不然呢?”柳楚煜扬起一抹不羁的笑,眉眼精致之余,有种英气和凌厉,“告诉她,婚约再提,是因为我父亲一直对她母亲念念不忘?”
柳二爷并未因儿子的嘲讽而生怒,“你用不着这么阴阳怪气的。我自问并不曾亏待你母亲,与你及你妹妹一分。”
柳楚煜不置可否,“在席上你瞧了她那么久,可是因为她像极了你的心头好?还是……”故意拖长了尾音,似在挑衅,又似调侃,“像极了那个打败你娶走你心头好的人?”
柳二爷没回答。
模样上,静翕只有三分似她母亲,但是那杏眸里流转的熠熠光彩,那一举手一投足间的气质,简直与当年她母亲无异,但两个人又绝然不同,言辞性子,静翕还是更像那个名镇一方的将军。
“你若不能真心待她,就不用惦记这桩婚事了。”柳二爷终于开了口,认亲是因为他觉得给予支持的话,作为娘家也可以。当初苏家还在,自然联姻最合心意,如今柳楚煜已经不再是当初他说什么是什么的少年,反而生得一身逆鳞,他倒不希望她的女儿受一丝半点的欺负,哪怕是他儿子也不可以。
柳楚煜以手拢了拢长长的袖子,模样没有一丝正经,好似并不把柳二爷看在眼里,“父亲如果无事,儿子就告退了。”
“走罢。”柳二爷也无意多留他,摆摆手,自始至终没回头。
……
静翕并不怕柳家觊觎宝藏,但她怕当初苏家蒙难,柳家是幕后黑手之一,那样,她父亲该是何等凄惨,被挚友捅了一刀,牵连了无数家人,都死于非命。
谢云霂不在,满屋子只要翻找,都可见他的字条,但静翕现在一见那字,便只余满眼泪。
静翕原以为自己已经在八年前把眼泪几乎用光了,在宫里的三年,哪怕是受刑,都没掉过一滴泪。她只在子绫出事的时候,眼中闪过泪光,伤心哭过。这些年,她告诉自己要好好活着,开开心心活着,把家里人提前被带走的生命都一并活了,要活得精彩恣意。
其实咬牙挺着并不好受,特别是受了伤挨着饿,孤苦一人的夜里,她想大哭一场泄愤都不能,白天还要以笑脸面对各个比她官高权重的人,她曾习惯了微笑,愈是痛苦,笑得愈是灿烂,以笑代哭。有次挨鞭子,她痛极,却扯出一抹笑,让行刑的宫人以为她在挑衅她们,每一鞭子更狠,她依旧没落泪。
她第一次毫无知觉的落泪,是在谢云霂面前。
这时想来,也许柳楚煜说的对,她不自知中,就相信了谢云霂,或许,就是眼缘使然?
可她被他惯坏了,这些日子,泪水越发多了。
她要笑着生活的,静翕走下地,拿了一面铜镜,对着镜子,摆出了一个比哭还别扭的笑。
要是谢云霂在就好了,可以问问他的主意,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其实人心并没那么险恶。
静翕一夜都辗转难眠,甚至都没发现,枕边的诗经,已经不是从前的那本了。
第二日,静翕睡到日上三竿。
她睁开眼,瞧见桌案上摆着昨日从柳老夫人手中收到的红包,心整个凉了。她甚至希冀,一觉醒来,发现尽皆是梦,自己不曾赴宴,柳楚煜也不曾咄咄逼人,自己也不是进退维谷,一切都因她余毒未清,幻想使然。
可惜,都是真实发生的。
祸兮,福之所倚。可,静翕遇见了更糟的,祸不单行。
白潇的回信到了。
柳老夫人的长子,甫归朝堂,就官拜三品,其嫡长子亦得了从五品的官职,手握要权。至于白愫的身份,谢云霂知道的比白潇多多了,信上并无什么新的东西,而且静翕如今也不甚关心。
最可怕的是第三条,白潇的字在静翕的头里插了一刀,钝痛,眩晕。
静翕只觉眼前的信由上至下渐次被黑暗笼罩,力气渐渐被剥离身体,只余一个无力而脆弱的驱壳。
信上书道,子绫,被明妃杖毙,丢在乱坟岗。
静翕晕了,大家以为病情又有了反复,急请老先生回来瞧病,却是因为伤心过度,才昏厥过去。
……
消息很快传到京城谢云霂的耳朵里,白潇被他教训了一顿。
子绫不仅好好的,而且正住在谢云霂安排给苏信的小院落里,单独安排了侍女伺候。
白潇一句乱言,害得他家宝贝静翕昏厥过去,这是教训一次就能解决的么?
白潇却觉得自己很冤枉,你个谢云霂不好好守着你家宝贝,不答疑解惑,我去回答,还要被你埋怨,真是没天理。不过,知道静翕被下毒,又昏了过去,白潇也觉得自己没查明白确实有错,作为哥哥很是自责。可……不是他没查明白啊,他查了好几遍才敢告诉静翕啊,他为了这事,前面写了很多好听话做铺垫啊,他又不知道谢云霂掺合了一脚啊,重要的是,谢云霂办的事,他怎么可能查出风声。你看,错的还是谢云霂。
不过,谢云霂罚他做的事对静翕有利,看在妹妹的份上,他不计较了,毕竟,静翕是真的把他当哥哥的,嘘寒问暖,还给他寄了江南的特产,还有一个静翕亲手做的药材香囊,他喜欢得紧。
但,白潇还是觉得有点小郁闷,静翕在信里只字未提她中毒,想来是怕他担心,可是自己妹妹自己不担心,要谁去担心?
而,最最重要的是,谢云霂现在心理一定很难受,一定恨不得立刻插翅膀飞到静翕身边去,因为静翕居然有婚约在身,对方居然也是一个俊俏少年郎。
白潇知道谢云霂一定有办法,所以看他着急竟然也觉得心里很舒服,难得看见谢云霂被激怒,颇有些作为好友的幸灾乐祸。
白潇不知道拓拔沅玉即是白愫,他甚至都不记得白愫这么一个人,白愫母亲那一支走得本来就跟白潇不算近,白美人还是因为他常去宫里才熟络起来的,而白愫母亲甘愿与家里撕破脸也要下嫁,还被定为反臣,这是家里的忌讳,白潇没听人提起,自然也就没甚印象了。
谢云霂没告诉他,白愫的身世,以及白愫是给静翕下毒的那个人,怕他知道后不好办。
使团比谢云霂早出发,但行程缓慢,谢云霂因此得以稍微比使团快一点到达京城。
即将到来的宴席上,不仅有他不想见到的白愫,还有那个嫁给九弟仍不死心的曹玉翎。
这场宴席应该与静翕赴的那场一样难捱。
……
静翕这几日,精神总有些恍惚,好似到鬼门关又走了一遭。
她昏迷了足有一日多才醒转过来,睁开眼的第一句话犹是,“子绫……”哽咽不成声。
她不知道子绫因为谢云霂的安排,拿到了她每次邮寄过去的东西,还研究出了很多吃的做法,没事绣了很多料子给她,也知道了王爷的心思,特意花了许多心血正在绣一件大红喜袍给她备着。只是因为她不稳定,一直没能回个信。
谢云霂没告诉静翕,明妃其实嘴上刁钻,人却很好,也很精明睿智,配合着演了一出戏,佯装打死子绫,其实把她从怀心手中救了出来,送往宫外。没提的原因,是因为子绫在京城很安全,但到了静翕身边就会有很大变数。
子绫不会武,也不及静翕聪慧,胆子也小,把她搅进是非之中,也必定不是静翕所希望看见的。
与其放在身边,随时遭遇危险,还不如放在安全的地方,等解决了静翕的麻烦,就可以团聚了。
但千算万算,两个人没想到因为这一个秘密,一个在京城追悔莫及,一个在临江哀恸欲绝。
静翕几乎忘了还有个更可怕的柳楚煜在虎视眈眈。
这几日,没了谢云霂每日锲而不舍的投喂,静翕几乎以药代饭,好不容易在青杏和青泠的劝慰下,多吃了小半碗粥,没多一会儿,就全吐出来了。
人消瘦了许多,即使裹着冬装,都腰肢纤细。
“姑娘要注意身体。”青泠叹口气,也不知京中如何了,公子几时回来,端着糕点铺新做的几样小点心,“再过两天就是新年了,姑娘要把精神养好了,可不能带着病到明年。”
静翕靠坐在窗边,望着楼下牵着一双子女手的妇人,回头对青泠笑了笑,虽然虚弱得让人觉得肤色白得透明,眼里却依旧不失神采,“你放心。”
“姑娘,姑娘。”白银拿着两封信,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什么事这么急?”青泠盯了眼满身冒凉气的白银,“姑娘身子弱,你别带进来冷气。”
白银听话,嘭地一下收住脚,立在门口,险些摔了一跤。
“没事,我哪里有那么娇贵。”静翕瞧着白银发红的脸色,“有信?”
白银把怀里塞着的信递给青泠,青泠又转交过来。
一封是谢云霂的,一封是白潇的。
大抵是谢云霂使了什么压迫手段,这信才会传得如此快,静翕拆开瞧,差点又昏过去一回,吓得青泠和白银半条命都没了。
子绫还活着,这里面有子绫绣的一方手帕,以及一封信,她一切都好。
静翕才再度恢复一切知觉,感觉身体似没有什么病了一般轻巧。
那种欢喜,从小小的身子里透出来,好像能带动每一个人的心情,跃动而洋溢着光彩。
“姑娘,竹公子来了。”月禾颠颠地跑过来,端了一大壶花果茶,似也察觉到了静翕的变化。
“小心点,别烫到。”青泠没有大喜大悲的情绪,或者说即使有,也不会在脸上表现太多,静静接过茶壶,给静翕倒了一杯。
“叫他进来罢。”静翕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还带着一丝香气,温度也正好,满足得眯起了眼。
竹焕之换了一身鸭卵青的长衫,风姿绰约,手执一柄翠玉长箫,带着关切的神情,进了屋子,“你可好些了?”
“好多了。”静翕在茶壶上敲了敲,“劳你自己动手了。”
竹焕之也不客气,坐在对面,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瘦了许多。”
“你打算怎么过年,要不要来一起?”静翕把杯子推过去,竹焕之很自然地给她倒满一杯茶。
“不会打扰你们么?”他自己在自己那方院落里,过了八个新年了,这是离开梁家院里那个小屋的第一个新年。
“人多才有过年的味道么。”静翕抱着茶杯,“一会儿叫青杏过来给你量个尺寸,去铺子做一身红衣裳,好好过一个新年。”
“好。”竹焕之微微绽开一抹笑,“那我今晚去逛逛集市,买些年货回来。”
新的一年,总会有好事来临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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