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过年了,静翕不想把事情拖到年后去,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静翕始终有种无力感,可她还是邀了柳丝言几日后见。柳丝言也不知是否有意,把宴席就定在了苏家的酒楼里,素雅的那一边,包了整层楼。
静翕没提这凝曦轩是她家的,但觉这样收人家银子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也为柳丝言的做派表示咋舌,果然是大家出身,一出手就包了一层。
养病的这几日,苏慧不让她多费心思,她求了青泠,才拿来些书卷和布料,一会儿看看书,一会绣绣花,打发时间。到了晚上,接受谢云霂的投喂,如今她已经习惯谢云霂把她当小孩儿似的一口一口搭配着喂她吃东西了,然后在谢云霂低沉清朗的故事中,沉沉入睡。许是谢云霂的故事都好听,也许是解药解去了迷幻的作用,她没再噩梦缠身,一夜好梦。而谢云霂白日忙些她懒得问的事情,晚上过来陪他,她瞧他累,赶他,他也赖皮一般不走。
日子这么过着,静翕照例翻开一本书,瞧着那些故事里的金戈铁马,正至兴处,发现一张字条,字迹有力而灵动,仿佛透过字,就可以瞧见男子蘸笔挥洒的恣意潇洒。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混蛋。静翕低咒,平白无故,勾她相思做什么。
狠狠地瞪了纸条一眼,好像就可以解恨一般,把字条抽出来,放进荷包里,继续读书,脑子里却一直想象着谢云霂犹如芝兰玉树般立在那儿,以灼人的笑意望着她,念着“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的场景。
这屋子今日的地龙好像烧得有点热,静翕想道。
读了十页,完全不知书中讲了什么,却又瞧见一张字条。依旧是狂放洒脱的字,力透纸背,霸道而轻狂地占据她的思绪,“心念芣苢,辗转思之。”
静翕心一横,干脆不看书了,瞧瞧那人写了多少字条。
不一会儿,静翕盖在腿上的被子上,就摆满了字条。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愿我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静翕不知说什么好。公子原来暧昧不清却待她极好的态度,使她乱了分寸,如今忽地转为这般讨好,更使她不知所措。
算了,她不看书了,绣荷包。
回避,也算是一种办法吧。
晚上,谢云霂照旧来讲故事,丝毫不提书中的猫腻,静翕也不言语,一切静好如常。
但谢云霂发觉字条被静翕仔细叠好,放进了荷包里,笑得一双凤眸如落了群星,皎洁炫彩。
接下来的日子,静翕照旧收到各种各样的字条,有时还有画,谢云霂画的她的睡颜,一笔一划,都看得出认真。
静翕不觉嘴角上扬,心情越发好了,连带着身体似乎也好得快了些。
转眼到了赴宴之日,静翕也没太过打扮,松松绾了髻,簪了谢云霂送的两只钗,一身月白,披着水色绣昙花斗篷,脸色有些苍白,显得人瘦弱,不禁风,有种我见犹怜的模样。
谢云霂要赶回京城一趟,处理使团的事,一直犹豫着,不想来道别。
于是趁着静翕赴宴,他回来,留了许多封信给青泠,要她一天一封地交给静翕,青泠瞧着自家主子带着血丝的眸子,顿时觉得那日确是冤枉主子了,毫不犹豫应了,后来作为赔礼,还偷偷去买了好些东西给静翕,说是主子给的,当然,这是后话。
谢云霂不舍地在静翕的屋子转啊转,发现了静翕藏着的荷包,一只狐狸头模样的荷包,绣的很精致,不由得扬起一抹得意的笑,觉得自家的小兔子真有趣,然后恶作剧心理又起,把荷包别在身上,留了个字条。
静翕枕边有一本诗经,静翕喜欢诗经,这他是知道的,想了想,拿起诗经,想再多留一段话。
修长如竹的手,翻开诗经,特意找到了「国风·周南·芣苢」一篇,却发现了静翕给他的惊喜。
“山有木兮木有枝,我悦君兮君不知。”静翕清秀玲珑的小字,清晰地写在那页诗句的下面。
指腹摩挲过那两行字,素来镇静的表情,染上狂喜,心底好似被抚摸了一般熨帖,他家兔子说心悦他了呢。
谢云霂把书卷一卷塞进怀里,心满意足地大踏步出了门。
静翕写这字的时候,心想,谢云霂定不会翻看和留意书里有什么字的,她也不算白受他情意,看不见,那就是他的问题了。没想到竟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不过,这时的静翕,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谢云霂窥破,而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差点再度昏了过去。
整整一层被包下来了,不是因为柳丝言仗着家大业大,霸道地展示与众不如,是因为真的需要一层的地方,因为整个柳家人,上至当家主母柳老夫人,下至六岁小儿,都来了。
静翕却是只带着青杏和青泠。
静翕把斗篷交给小厮收好,身姿更是细如柳,病中步子不稳,更令人生怜,但气势不卑不亢,气韵卓然出尘,盈盈一拜,“不知老夫人、夫人,诸位长辈都在,静翕失礼。”既然对方知她身份,也就没必要忸怩作态了,但她不提她姓苏,两边各自明白就好。
“听丝言说你病了,果然可怜见的,瘦成这个模样,还肯来瞧我们这些人,倒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体恤你了,一会儿得叫老夫人,给你封个大红包。”柳三夫人出列,身姿姣好,丰腴而妖娆,美得恣意雍容,好像很熟悉一般,牵住静翕的手。
静翕不懂这是要做什么,若说是谈苏家被劫的东西,实在没必要全家出动吧?可她觉得,也全无可能此时提出当年的婚约。
一个男子的目光却静静定定地落在静翕身上,那男子大约四十几岁的模样,稳重自持,眉眼间透出一种大气,那是可以容纳天地的广阔之感,透过那双眼,可见天地,可想而知,这人年轻时该何等风华出众。
静翕注意到了这道目光,却没办法深究,眼前的人多到眼花缭乱,每个人或许都有自己的心思,她读不过来,有些喘不过气。
“瞧你说的,老夫人还能少了小辈的红包不成?丫头别怕,若是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两家走得还蛮近的。”柳大夫人慈眉善目,正是那天拉走唐姑娘的人,“我们并不是要为难你。”也只字不提苏字。
静翕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毕竟是她的地盘,还怕被对方吃了不成?更何况,青泠青杏都在身边,她有底气,“晚辈受过些伤,有些事情记不清了,还请诸位长辈不要见怪。”嘴角勾起笑,温煦静好,“诸位长辈康健喜乐,静翕倍感欣喜,不敢再劳诸位惦念。”有些事情还是得说,她不是柳家人,没道理收柳家长辈的红包,也“不记得”有什么牵连,莫要塞给她一大家子人。虽知有些朋友是患不得难的,但苏家虽在却死伤甚多,而柳家,几乎毫发无伤,静翕不怨,但不想交往太多。
柳家人安能不知静翕之思,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弥补。“过去的不记得也好,可以从头来过。”老夫人神情慈爱,全不似掌着一大家子的主母,走过来拉过静翕的手,“我知你这些年受了不少苦,可你年纪还小,往后的日子还长,多个倚靠,总是好的。”
“你看,我年纪也一把了,就容我倚老卖老一回,烦你多听我唠叨几句。”老夫人拽着静翕落了座,“有些事情,并不一定想看到的那样,但既成定局,无法更改,只能往前看,想办法扭转未来的结局,不让不想见到的事重演。”
这是告诉她柳家有苦衷才袖手旁观?
“晚辈受教。”静翕垂头,没人瞧得清她的表情,“但老夫人可否容晚辈问一句?”瞧见老夫人颔首,遂道,“晚辈年纪轻,有些事情瞧不透,自然也就不敢在长辈面前班门弄斧,所以就直问了。”这时屋子内挤挤挨挨的人好似全不存在,连呼吸都放慢了,静得落针可闻,他们以为她要问些没法回答的问题,可静翕的话却出乎意料,“不知今日长辈设宴请静翕,是为了贺年还是什么?晚辈一病不起,准备的仓促,又实在不知有如此多的长辈,实在没有足够的拿出手的礼物,所以不敢受长辈的恩典。”她不问明知他们不会诚实回答的问题,只问当下。
似乎松了口气,心底却暗暗赞叹这姑娘的聪慧,“过年都是长辈赏晚辈礼物,我还只怕你不喜欢,哪里有问你讨礼物的道理,这些小辈们就更不用你破费了,只有他们送你礼物的份。”霸道而宠爱,显出一丝当权者的气势,却是静翕才见第一面的老夫人,当然,除却年少时候模糊的见面。
“今日也没别的意思,那日宴席上,宁儿甚是欢喜你,想认你做个干女儿,日后也好多照应,你看,你可愿意?”宁儿,大夫人的闺名。以柳家的根基,一旦复出,飞黄腾达,不过指日之间,这是寻常人盼不来的福气。
可静翕不喜欢这样的福气,福兮,祸之所伏,“静翕感激大夫人厚爱,但愧不敢受。”
“可我听说姑娘是白将军的干妹妹。”柳丝语开口,年纪不大,声音脆生生的,一副受尽家里宠爱的娇滴滴的模样。
“胡闹。”一直未言语的柳四夫人开了口。
柳丝语大抵很少被训,有些不甘愿地噘噘红艳的小嘴,赌气般缩了回去,拿起一个连环锁玩,不再理会这边。
“孩子小,失言了,姑娘莫怪。”柳四夫人转过来道。
这一出戏似乎特意为她唱的,想要她不得不认亲,可她有叛骨,小时候,想去靶场练箭,拉不动大弓,大家都说她太小,赶她走,她硬是研究出了用力小却射程远的弓,人家不叫她骑马,她非得想练出来,被摔下来崴了脚,还险些折了肋骨,后来还是哥哥弄了匹温顺的小马驹给她,才罢休。
“无妨,令爱说的也不差,白潇确是我哥哥。”连干字都省略了,“因为我们也算有过命的交情了,唤他一声哥哥也是自然。”
他们见难就飞,怎比得上白潇对她的关心?
静翕觉得自己不是不讲道理,对方一大家族要存活下来,不去掺合她家的麻烦到要丢掉性命的事,她理解,但他们没法迫使她非得认同他们并加入他们。
在座的都不傻,都听出小丫头话里的意思,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拿什么理由来说服她。
青泠站在后面,身姿挺拔,想着自家王爷给静翕撑腰,没必要应付这群人,但丝毫表情不露,静翕怎么决定,她都负责支持和执行。
“丫头,不要急着否定这个想法,不如多用些时间考虑考虑,双方也可以再多熟悉熟悉。”那个一直凝视着静翕的男子开了口,声音低沉微哑,可以安抚人心。
他们家很缺女儿么?看样子,闺女并不少啊,静翕心底叹口气,却知这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先生说的是。”低眉顺目,轻巧转了话题,“虽然准备仓促,静翕还是备了些茶,天寒,不若先尝尝暖暖胃。”
“有心了。”老夫人笑道。
静翕回头,青杏就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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