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翠晃,映一杯明光,朱唇薄,音色凉。
“不想今时今日,哪怕是麻雀,也都飞上了枝头。”良妃端起一盏酒,饮了,余味辛辣。
“娘娘莫担心,出身和地位是有关系的,唯凤,才可栖梧,同样,梧也只愿迎凤。”墨嫔端起酒壶,替良妃斟满了酒杯。
“就是,一个尚药局的女官,能成什么气候,娘娘完全不用挂心。”白婕妤满面堆笑,手上丝绢轻摇。
而这个被众人念叨的女官,一身浅紫宫服,云鬓高髻,簪着一只八宝步摇,枕着皇帝的腿,正在逗着雪白的小猫。
“喜欢么?”天子褪去锐气,多了丝温柔。
“前朝后宫那么多事,不必管我的。”怀心翻转了个身,眸子慵懒地半闭半睁,一股妩媚之意不经意流转出来,纤细的手臂勾上天子的颈,这张面孔在依稀的微光中,倒有几分似他,她淡淡然一笑,她明白,他终究不是。
“再多事,也总不能一直绷着。”谢云诚唇瓣抹开一丝笑痕,如风吹皱一湖春水。
他俯身,轻吻在她的眸子上,唇凉而软,好似六月里的冰镇梅子,诱人动心。
一道黑影穿过,避开守卫,落入一方院子。
“你的轻功倒是练得越发好了。”低沉的声音自屋子暗处响起。
嘶嘶的声音响起,手抬,灯亮,一点如豆。
面容清冷,神色也不轻松,女子一身暖色女官服,睨着角落里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男子,“我用毒也越发好了,要不要试试?”
“在哪儿瞧了不顺心的事,又拿我出气?”青洄龇牙一笑,“需要帮忙么?”
“把这个交予公子。”青画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很小的信封,“越快越好。”
“喏。”青洄笑嘻嘻应了,小声吐气道,“你可要小心那个新娘娘,那丫头可是满腹玲珑窍,全没用在正道上。想想瑞霞的下场,你可要小心,毕竟曾是一个地方的人,人家现在是凤凰。”
“你早晚死在这张嘴上。”青画冷冷道,“到时候别后悔,也别怪我没提醒你。”
门忽地开了,一道影如鬼魅,飘至榻前,手如老树根,遒劲有力,也遍布皱纹,死死扣住那似乎一掐即断的颈子,“跟我走。”
力道拿捏得精准道她不致窒息,却也一声发不出,杏眸睁大,眸底浅浅涌着泪光。
黑暗裹住周身,凉冷吞噬心灵。
血腥之气扑面,她经历了被黑衣人带着乱飞之后,本就晕乎乎地,因着敏感的嗅觉,被腥味一激,感觉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水直奔上来,卡在喉咙里,呼吸便困难了起来。她轻轻以手勾着身后黑衣人的衣摆示意,却未被理睬,继而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锁链勾动之声哗哗地响起,很沉重,很嘶哑,随之而来的,是更浓重的腥味,“你们,不能杀她。”女子嘶哑得犹如被撕裂般的嗓音,带着浓厚的凄凉鬼厉之感,瑟瑟而来。
“我的耐心有限。”男子拖着小姑娘,像拖着一块破布,丝毫不在意她衣衫被勾破几处,耷拉的脚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划出清晰的道道。
“静翕,静翕?”她透过地牢的栏杆伸手,去够明明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的小丫头,手臂上的铁环很沉,刮过道道伤痕,更是浸染出一片血花,她丝毫没有皱眉,只是无助地凝视着那熟悉的眉眼。
时间过得似乎格外慢,终于,隔壁牢房传来一声嘤咛,被胡乱丢弃在地的小丫头伸展开来,以手慢慢揉了揉眼睛,缓缓动了起来。
“静翕?”她僵硬着身子,目中微微含泪,“静翕?”
杏眸半眯着,试图在昏暗的地牢里看清四周,小丫头打量了她一阵,才轻轻道,“……观主?”几步爬过来,又唤道,“观主?”到了栏杆跟前,缓缓探出手去掀开被血浸透的破烂衣衫,“您是才被捉住的?”继而从头上取下一个簪子,缓缓一扭,露出一个洞口,倒出一粒药丸,声音放得极低,“您先服了,可以补血止痛,至少可以好好歇歇。”
观主的手轻轻摇了摇,“你留着日后用罢,我的命,不值得一救。”
“我是医者,没有命是不值得救的。”小姑娘执着地伸出手,掌心拖着暗褐色的药丸,“您快吃,一会儿被发现了,对谁都没好处。”
观主不再推脱,捡起药丸,一口吞了,“我活得久些,也就受刑久些,活与死,并无不同。”
小姑娘往后退,靠在一面墙上,盯着眼前落下的一缕微弱的光,“道德经云,黑白光暗,相生相对,那么中间呢?这世上如此错综复杂,原不是非黑即白,然,无论黑抑或白,都活得自如,唯独中间过渡的这段灰,小心翼翼地或是平衡,或是被一方吞噬,是不是活得太累了?”
“芸芸众生,正是因为处于这段区域的人太多,才会苦苦挣扎。”观主闭上双眸,面上除了血迹和凌乱的碎发,并无表情。
“那您呢?”静翕找个舒服地姿势一握,只探出头发问。
“你该知道……令尊当年……是被冤枉了罢,”如今提起那个人,依旧心底一动,再遇见他之后,从未想过还会另嫁他人,可惜,她由不得自己,“为何却选择和他一路?”这个他,意味鲜明。
“观主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转眼忘了过去,与仇人为伍?”静翕垂眸盯着地面,“我恨过,也绝望过,但是我感激我的养父母,没有让我一直活在黑暗中。我也躲过、避过,还逃不过做人家盘上的一颗棋子的命运,家父宁可身死,不反天下,我,在经历了这许多后,黑白看得分明,还要戳他一刀不成?”
“小小年纪,活得如此率直,着实令人羡慕,”观主眸里含泪,嘴角却摊开一抹浅笑,“是啊,我就是徘徊在灰色里,自以为读得懂人间百态,却始终沦落于一个不明自我的空间里,不能自拔啊。”
“为什么?”静翕坐直身子,“观主分明知晓黑与白,却不站队,是有什么牵绊?”
“我……对不住令尊。”观主仓惶浅笑,“亦对不住…天下。”
“您也背负很多,实在谈不起对不住这句,”静翕戳戳手,身子再度团成一团,“每个人踏出每一步,不管心底是否希望如此,那一刻,至少是觉得那一步没错的。”
观主抬头,以唇语告诉给了静翕,她所守护的东西。
静翕默默凝视,直到她落手,会了意,同样以唇回应,并未出声,“多谢。”
脑海里的线索错综复杂,就这么想着想着,静翕便入了梦乡,观主只觉一股暖流从腹部流往四肢百骸,疼痛渐渐消失,不由得也昏昏沉沉地睡去。
她是被鞭子声惊醒的,眸子里映出高高甩起的鞭子和遍体鳞伤的观主。
“我想见你们的上封,”静翕低喊出声,“谈个交易。”
从地牢中穿出,被带到一处僻静的院落,直至门前,侍卫散去,她微微蹙了下眉,在门外朗声问,“晚辈想与先生,谈个条件。”
没有人应,许久,静翕索性不再唤了,叩门,门轻轻一碰就开了,方砖,桌案,字画,书架,唯独没有人。
唇角勾冷笑,暗思,“这个组织里的人都喜欢设机关给别人闯?”头脑却已经转起来了,杏眸一扫,便觉出几点关键之处,足下旋即轻动。
灯火乱人眼,不想一方简净书斋背后,是别一番金碧辉煌。
静翕打量着身上破烂且沾着泥土的衣衫,觉得这家主人要是洁癖,可有得收拾了。
“姑娘这边请。”洒金屏风后钻出一位侍女,鹅蛋脸,柳叶眉,绾着单螺髻,簪着金色飞凤簪,一身绣着金丝羽毛的襦裙,华丽丽地闪着,只是训练着实有加,不曾因静翕的邋遢模样皱上半分眉,态度有礼。
水流簌簌,静翕算是见识到屋内有流水是怎样一番景致了,泉水清澈,击打在碎石上,石岸曲折自然,丝毫不加雕饰。那水一拍一拍地打在石头上,叫她心头痒痒,很想洗去一身尘埃,注意久了,竟忘了脚下,一滑,身子往后一倾,以为要砸在地上了,却被前面的侍女眼疾手快地拉住了,赧然一笑,继续小步跟着。
“到了,主人在前面等你。”侍女施礼后,款款而去。
前面?
静翕盯着碎石小路转入又几道屏风后,瞧不见前路,不禁暗想,“莫不成这个主子是个姑娘家,才这么遮遮掩掩?”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主人是个男子,还是裸着的男子,丝毫没有避讳外人的意思。
水花飞溅,雾气弥漫,男子墨发随意散落,濡湿一半,身姿挺拔,手臂精壮有力,染上点点水汽,分外好看,虽是剑眉,却生儒雅意,墨瞳如星,熠熠生光,端得是一副好皮囊。
静翕不躲不避,“公子喜欢这般模样见客?”
“小丫头搞清楚顺序,是你要见我。”男子声音带着一股慵懒,低沉回旋,好听得紧,“我爱才心切,才同意见你的。”
“爱财?”静翕挑眉,“你都坐拥金山银山了,还需要财做什么?”
“小丫头这可是看低了我,爱才之才,是贤的意思。”男子从水中缓缓走来,水面上的肌肉条理分明。
“我有名字,我叫……”静翕实在不喜欢他叫小丫头的德性。
“苏静翕嘛,我知道。”男子已经踱步到静翕不远处,“还是小丫头叫起来亲切。”
我跟你很熟吗?静翕腹诽,“我没有才,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救了我,也不懂为什么死缠着我不放,不如公子给我解解惑?”
“自然。”男子身子迅速一动,快得静翕都不及反应,就一把将她拉入水中。
比男子矮了一头,静翕大半的身子都湿透了,紧紧裹在身上,“你做什么?”情急之下,伸手去推,却正好触碰到他结实的胸口,不由得一愣,旋即伸手拔发簪,被男子一手握住手腕,不得动弹。
“你身上这般脏就来见我,可是客人之道?”男子笑眯了眸子,很和善,却莫名叫她害怕。
“卑鄙。”静翕怒骂。
手腕上力量减弱,只是簪子被夺了去,“你身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我都赤诚相见了,你就别使阴招了。”然后迅速地激起一片水花,人到了很远处,至少对于静翕来讲,需要走很多步才过得去,大手一挥,簪子笔直落入石壁,两人中间忽起一道琉璃墙,隔绝两人容颜。“这下你可以放心洗个干净了,外面有干净衣服备着,你放心,我要是想做什么,早就动手了,不会等到现在。”顿了顿,又加一句,“而且,我对还未及笄的小姑娘,没兴趣。”
静翕小心翼翼地裹着内层湿衣服洗完,跑出池子,寻了僻静处换好衣服,想去寻簪子,却不见了。
“找什么呢?”那个好听却恼人的声音却偏巧响起。
回眸,墨衣如瀑,不带一丝装饰,连半点绣花也无,“没什么。”
凤眸里跃着一抹笑意,“你这身好看多了。”
青丝落,一身浅粉色四层长裙,步子一动,裙摆便漾出层层涟漪,精心绣制的飞花也鲜活灵动,好似花仙落凡尘,“你认识我?”不然如何尺寸如此合身?
“是啊,可惜你这个没良心的,并不记得我。”男子倚靠在石椅上,语气带了丝邪魅意。
脑海里第一个反应是那个戴面具的,声音是可以改变的,气质呢?打量了一番,静翕伸出手比作一个圆,在空中对准男子的眸子,眯着眼,似乎在确认到底是不是那个面具男。
“我才不是那种出门遮遮掩掩的家伙呢。”男子似乎看穿她所想,“不要瞎猜了,不如谈谈正事?”
静翕自顾自走上台阶,到对面椅子坐下,起身的时候才发现,那根簪子被他簪在了脑后,不由得又有些不满,勉强压住,“那就请公子告诉我,我,到底有什么用处?”
“你知不知道令尊的宝藏?”显然注意到了静翕的神色,男子反而有些开心。
“又是这句。”静翕微微鼓起腮帮子,平顺了下情绪,才开口,“我不知道,家父被急召回京,旋即被冤入狱,我一直在家,怎会知道宝藏?那个边关的密道里,也实在没什么宝贝,倒是有足够的空间,可以避难屯兵。”
“令尊留下过一首诗,是关于这个宝藏的,”男子恢复低沉慵懒的嗓音,“你知道个中关键吗?”未期待有回答,继续道,“是你。”
“我?”以手指着自己,杏眸里闪过诧异。
“是啊,想破机关,得到宝藏,必须有你,你必须活着。”男子轻叹,“至于你,到底有何用处,谁也不知道。”
怪不得要千方百计救她,又纠缠不休。“你们就没想过,可能是家父有意顾及我的性命?”明知对方一定想到了,却还是纠缠她,想问缘由。
“嗯,开始呢,觉得不过是一个小丫头,能掀起什么风浪?救了也便救了。”男子直言不讳,“可是久了之后,发觉,令尊,并非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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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