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菡萏随风舞,莲叶幽幽,粉面旖旎。如若忘却背后这整个城的凄惶,似乎也算是不错的景色。
静翕闭上双眸,站在风里,面对粉裳绿袖,似乎回到那个总能带给她心安的一方浅池前。就在刚刚,她问了一个问题,就是她手中图纸上的屋顶,大概需要多少木材。也就在刚刚知道答案以后,她突然有了个不可思议的猜想,或许,孟明朗坚持无人可以从账本上查出问题的原因的的确确就是,账本没问题。出问题的,是那个水事工程。她感到呼吸都要停止了,若她的猜测是对的,即使到现在她也觉得不太可能,那么事情就可怕了。对方要做的,不是贪污这样的小事,是翻天覆地这样的事。
脑海里一片混沌,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幕后黑手以一种势在必得的姿态挑衅者高坐紫禁城的皇家,无论怎样,一场斗争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她要以何种立场去看待此事?她的确觉得无论何种理由,不应该拿无辜人的命去戏耍,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千百年来,朝代更迭,少不了的就是无辜者的血。何况,她那为国着想,有勇有谋,顶天立地的父亲呢,她那温婉贤淑,秀外慧中,才貌双全的娘亲呢,那些平日一起欢声笑语的人们呢,还有那无数甚至都没见过她父亲却被牵连的无辜者呢,难道不是被这个可怕的王朝吞噬了么?她知道,她所见的谢云霂和谢云诚与先皇不同,可是,她还是很混乱。她明明告诉自己无数次,她没有能力复仇,所以不要拿仇恨惩罚自己,要好好活着,如今,却终究是被卷了进来,避无可避。
“林兄弟?”竹焕之的声音悠然在耳畔响起,眼前立时浮现他那明朗静好的模样,接着另一种熟悉的感觉袭来,谢云霂,静翕心想,是每次走在谢云霂身后的心安感。
“嗯?”静翕侧头看向竹焕之,眸里闪过一丝赧然,“抱歉,在荷塘就不免想闭眼睛吹吹风。”
竹焕之没说话,和善地笑笑,用眼神示意静翕看另一边,静翕撇过头去,见到青沅按住一个长得颇似猴子的家伙,微微蹙了眉,一脸疑问。
“这家伙是吴家的人。”青沅干脆果断地道。
静翕打量了那个人许久,突然在他腰间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一处刺绣,正是那个图案,她收到的图案。
白潇右侧嘴角微微一扯,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到了如今的地步,还是不长记性。”
静翕歪着头看向白潇,杏眸里闪过一丝疑问,眼角的泪痣微微一动,那种夹杂着好奇的纯粹神色,似清泉一眼见底,却又似有云雾缭绕,瞧不清真容。
白潇被这眼神看得一怔,不知道怎么解释前因后果给他听,瞥了一眼青沅,青沅立刻会意,“我先带他去审问,请公子稍候。”
静翕瞧了眼青沅,知道不必赘言,她早晚会知道一切。
白潇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叫林芣苢的小兄弟的时候,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有满腹对如今形势的疑问,却觉得不该问这么个小家伙。聊医术,他不懂,聊风景,不合时宜,于是俊逸潇洒的白将军,决定沉默不语了,这也是他日后想起总是很后悔的事情。
竹焕之不然,全然不似做客那般拘束,全然代替白潇,行使起主人本该尽的职责,带着静翕兜兜转转,还很随意地吟些诗词山水,来缓解静翕突然闯入陌生环境的生疏感。
“竹公子,”静翕倚靠在假山石边,一只脚轻轻踢着石子,“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么?”
“我的故事?”竹焕之淡淡挑了挑眉,狭长的眸子漾过水波,“指什么?”
“比如有洞若观火,运筹帷幄的能力,却不为谋臣,深居简出,比如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却不与文人骚客为伍,比如,和拾清观观主很熟悉,而她偏偏也是个神秘莫测的人。”静翕一件一件数着,“难道会没有故事?”
“每个人看重的东西不同,我只不过喜欢寄情山水,而已。”竹焕之面上很柔和,却不减那一身透出的英气,如站峰顶,听呼啸的风从耳畔划过。
“寄情山水,就不会和白将军如此要好了。”静翕仍然垂头反复踢着石子,“白将军到这里的日子不久,前一阵子还要忙救灾,以竹公子的性子,定然不会去官府救灾的场地去凑热闹,却仍是如此交好,想来,绝非一个寄情山水可以糊弄过去的。”
竹焕之朗声一笑,如旌旗起,鼓声阵阵,“若我非是想深居简出,却不得不为之,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避仇。”静翕一字一字很清晰很干脆地说,声音不高,却如箭穿枝叶,直入树干,碰碰作响。
“聪明。”竹焕之没回避,直言不讳。
“能叫你避仇的,”静翕微微一使劲,把石子踢入了湖里,“该有多可怕。”
“有些力量不能逆转。”竹焕之长长一叹,浓眉微皱,却不显丝毫忧虑,反而有一种隐忍的坚毅。
静翕又拿脚拨弄来一个石子,画着圈,“是以公子来寻白将军,是出力,是试探?”
“你是想问我站在哪一边罢?”竹焕之侧过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静翕,他没来由地相信,静翕对如今越发对抗的力量是了解的。
静翕没想到竹焕之居然就这么直接说了,足下微微一顿,抬起头,粲然一笑,“那么,公子,是想站在哪一边呢?”
“你那边。”竹焕之也回了一个笑,不似谢云霂那般儒雅温柔,是一种不同的冷傲。
静翕垂眸,眉睫低掩,“不知不觉,已经傍晚了,我们回去罢。”
“好。”竹焕之知道这个答案实在算不上有诚意,但是他不能给芣苢一个明确的答案,至少就现在的情势看,对面的小姑娘对他一直是试探,那么知道的越少越好,他不会多说,除非他确保无事。
天已渐晚,晚膳摆了一桌,静翕忘却一脑子冒出来的念头,开始吃菜,蓦地就忆起那遥远而熟悉的味道,娘亲是江南生的女子,偶尔会哄着她,给她添一两道江南的菜。筷子停在嘴边,许久不觉已经没夹着菜了。
“怎么?不合公子的胃口?”竹焕之发觉了静翕的异样,声音低沉有力地问道,带着关切。
“不,不……很好吃,”静翕赶忙应了,眸里的柔情和离乱一闪而逝,“小时候随父亲来江南经商曾吃到过这儿的菜,有些怀念。”
“那就多吃些,你身子这么单薄,太书生气了些。”白潇觉得自己作为客人,总得接上一句话。
静翕默默点头,埋头吃起来,她是遇见好吃的,就会淡忘不快的主儿,此时很是欢快。
一边摸着鼓鼓的肚子,一边走进房间,就看见青沅神色有些复杂地立在桌边,这是她难得瞧见青沅有这么明显的表情流露的时刻,不由得步子一沉,回身关了门,“青公子,可有事要说?”
“吴家是此地一大世族,被打压之后,与多方势力暗中勾连,暗地里的动作一直不曾停歇,他们应该是掌握了公子的小别院的位置,所以盯上林公子了,林公子最好先在白将军府宿下,近几日也不要外出了。”青沅一字一句都很郑重,叫人不得不怀疑事情究竟有多严重。
静翕瞥了一眼摆在桌子上的药箱,目光旋即落在地上,“公子呢?”
“尚未回来。”青沅示意后,未等静翕再问什么,就慢慢退下了。
静翕轻轻抬手,把药箱盖子打开,一眼便发觉了异样,托着腮在灯前看灯花落,最后,她决定赌一次,拿着墨和进去几样药材,落笔,在药箱里留下一张纸条。如若她预感不差,那么她就有必要再审视一下青沅了。
青沅拿了那个神秘人留给她的字条,她心底的声音低喃着。
青沅凝视着掌心的一方纸笺,纸很小,上面是一张画,每个人描摹得都很精致,一眼就瞧得清晰,唯有一名花下的女子只有半面露出,不甚清楚。他不懂画,但是他一眼就认出了画上的人,是……公子。想来画上他人亦是出身名门,可惜他未曾见过。画纸看来不是新近画的,足见静翕接近公子之前,就对公子有所了解了,那么,静翕的种种表现,皆是做戏?如若如此,连公子都可以骗过,那个女子,该有多可怕?不,他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公子那般睿智出众的人,绝不会出这么大的纰漏,他成为死士以来,第一次如此纠结无措。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却慢慢浮上心头,他凝视着那一弯浅浅的月牙,又想起王爷初次见到那个小宫女的场景。那个时候的公子,心如死灰,他亲眼看见那一双纯真的眸子里流出的执着感染了公子,他见证了公子一点点站起来,而且比从前那个青涩的少年更加坚韧,更加无法摧毁。他,也不相信,静翕会是一个诡计多端的人,他决定尽职守护静翕,然后,等公子归来,交给公子论断。
清晨,林鸟在窗外清浅吟唱,静翕推窗倚靠着,难得早起,竟是因为心慌难眠,她垂眸瞧着窗下染了露水的花,娇嫩明快。外面很危险,她知道,但是她还是想出去,她从未想过要以一己之力来替她全家报仇,如今,从种种迹象之中,她察觉到,当年的冤案尚未完结,她需要知道更多真相,不能傻傻呆在自己圈出的所谓安全的区域不前了。
“公子要出府?”青沅在膳后问静翕。
“我知道青公子担心我安危,然……”静翕直视青沅,目光一如当年的固执,“芣苢不过一个普通人,劳驾公子终日护佑,已是不安了。我知王爷所说需我医治,本是托辞,虽不知为何要我来江南,却不敢一直由公子小心庇佑。如今临安水患,白将军日夜辛劳,青公子也定有公务在身,实在不愿多加叨扰。思来想去,不如宿在寺宇道观,那些追踪的人知道我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也会作罢,我帮忙治疾,煮粥,也算是替王爷行善,公子看,可好?”
青沅盯着静翕很久,确定她下了决心,是不会改变的,声音恢复惯常平静,“好,不过,公子要答应我,叫我暗中保护。这本是分内之事,公子千万莫要记挂于心。”
静翕这些日子也大概了解了青沅的脾性,点点头没再推拒。
拾清观,她不知为何来到了这儿,院内的流民依旧很多,却很有序,祥和静谧。有个小姑娘瞧见她,竟有些欣喜,“你就是治好了我们观主的那个大夫小哥吧?”
“是。”静翕微微点头,淡然一笑,“今日叨扰,不知可有地方借宿几日,也方便行医治人。”
“观里已经满了,不过……不如先生去我家住吧,我是刘农户家的女儿,租了观里的地耕种,家就离这不远。我家虽然简陋,但是收拾一下还是可以多住一个人的,先生不嫌弃就好。”小女孩绾着简单发髻,眉眼清纯,年纪大概只有十岁。
“好,有地方住就好,我不挑剔。”静翕仍旧带着清浅的笑意,提着药箱进了门。
性子和善,因而很快跟大家打成一片,接着忙活了一天,静翕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提着药箱跟着小丫头回了她的家。
难民中,一道佝偻的身影轻巧一动,浑浊的目光刹那变得凌厉,盯着静翕直到她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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