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栖梧说不清自个儿此刻对范媚娘是什么心思，从未有任何一个女人让她这样矛盾过。她曾声嘶力竭地质问她，曾入血入骨地憎怨过她，曾避之不及地恐惧过她，更曾在口不择言地伤害她之后，温柔而缠绵地亲吻过她。
范媚娘带给她的亲吻是如此复杂，有耳鬓厮磨的暧昧，也有唇齿相依的依存，有无法抑制的*，也有滋养血肉的仇恨。
缠绕交织的强烈情感带来的并不是甜蜜或痛苦，而是心尖儿上的一抹微酸，这样的酸楚从她意识到这类陌生的情感时便开始滋生，像一把不当心长出的嫩芽儿，隐秘挠在胸腔肋骨之间。她不想她，便畏畏缩缩地耷拉着，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她一想起她，便似陡然撒了一把细细的春雨，开始蓬勃渴求地生长起来。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些幼苗攻城略地的生长速度，却对它将要结出什么样的果实一无所知。
对任何人来说，未知即是恐惧。而李栖梧选择了不置可否的回避，大概恰是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
想不明白，便不急着想。——傅茗曾同她说过。
李栖梧忽然想起了傅茗，自他回蜀郡递了封信后，便再无音讯，如今快至年关，往年他们时常聚在一块围炉煮酒，猜谜守岁，也不晓得此刻小窗依旧，对影的人又是何人。
李栖梧拥着被子坐起来，瞧着外头乌青的天空露出隐隐约约的辰光，暖炉烧得旺旺的，□□在外的肌肤乍然接触到略微低温的空气，仍旧起了一层小栗子。她搓搓手，掀开暖乎乎的被褥，披了件衣裳套起靴子下床。
歇在外间的紫檀听见响动，散着辫子进来，见她站在窗边哈着气，便塞了一个南瓜形紫铜袖炉给她温着手，又上衣架处去取早便熨烫好的靑纱面白狐里鹤氅。
“落雪了？”李栖梧将厚厚的帘子掀起一个角，冷气袭来，她打了个寒颤。
“昨儿半夜便下了，怕是积得要没过腿肚子去。”大氅的衣角处有些皱，紫檀瞧天色还早，便给铜熨斗里上了炭，将衣角平铺熨烫平整。
伺候梳洗的太监鱼贯而入，热水盛在铜盆里冒着白气，紫檀一面净手一面道：“雪天用的羊皮小靴、貂鼠风领同兜帽均备下了，又另拿了一件银狐小袄，若是下了朝要踏雪去再搭上。”
“你不同本王一道去？”李栖梧若有所思地瞧着她，不晓得在想什么。
紫檀顿了顿，拧起热巾子递给她，笑道：“若紫檀跟着王爷赏雪贪玩去了，这临近年关，含冰殿内件件宗宗繁琐细碎的用度又如何筹备呢？”
李栖梧“唔”了一声点点头，换洗后便出殿上了轿辇。
远处传来刷刷的扫雪声，轿辇被挤压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齐声叫唤着尚未苏醒的大明宫，大雪纷纷扬扬降下，似棉絮一般在空中拉扯，堆积在光秃秃的枝桠上。
临近新年，处处祥和，百姓安康，又迎来了入冬以来第一场瑞雪，朝堂亦是一片太平，科举新选的人才已领了牌子，只待年后便封官进级。李栖梧粗粗瞧了瞧世族选拔的人选，九成出自范仪党派，宗族势力交错纵横，如何赐封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然而仅凭出身微寒的清贫门生牵制根深蒂固的宗族大家，无异天方夜谭。
范氏一族不动声色却来势汹汹，似极了饿蚕在细细啃噬囊中桑叶。
李栖梧揉着眉心下了朝，同李长延一道去甘露殿用早膳。热腾腾的碧梗粥是贺兰玉欢亲手熬的，颗粒细长，软绵不腻，汤汁清香，和着院内浮动的梅香，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连絮又布了几样小菜，咸鲜的香糟鹅掌，可口的鸡皮酸笋，枣泥馅儿的山药糕，甜腻的糖蒸酥酪等十余样精致的小碟儿。
李长延素喜甜食，便忍不住多用了几块糕点。
“皇叔，”李长延的嘴边尚有酥酪的残渣，“朕的寿诞过了，皇叔欠朕的却还未给。”
“哦？”李栖梧不明所以地抬头。
李长延眼神儿里有些失落：“皇叔从前说，每年朕生辰，便送朕一句话，如今才头一个生辰，皇叔的话便做不得数了。”
李栖梧哑然失笑，好生想了想去年的玩笑话，道：“从前臣与皇上是叔侄，如今却是君臣，哪里还敢训诫皇上？”
李长延却小大人地正襟危坐起来：“朕与皇叔如今就不是叔侄了？更何况，若皇叔真当朕是君，又可知欺君之罪？”
他一席话说得正经，腮帮子却鼓囊囊的，噎了好几块糕点。
尽管此刻的模样玉雪可爱，李栖梧却在他脱口而出的“欺君之罪”里晃了神。她瞧见李长延眼巴巴盯着她的模样，微笑道：“臣不敢。”
李长延将手搁到她大腿上，撒娇似的盯着她。
李栖梧伸手理着他的额发，道：“皇上大了一岁，那臣便要皇上记得’不偏爱’，如何？”
“何为’不偏爱’？”李长延不大明白。
李栖梧温柔地替他擦去唇边沾染上的碎屑，道：“为人君者，兼爱天下，私欲则应克制一二。就好比这一桌子齐齐整整的菜，膳房御医精心烹调，荤素搭配，阴阳调和，而皇上偏偏只爱吃糖蒸酥酪，次次进食许多，滋补过剩，可不是到晚间便闹得肚子疼？”
李长延听得连连点头，忙将手里的糕点放下。想了想，忽而问李栖梧：“那皇叔可有偏爱？”
童言稚语一出，李栖梧却结结实实一怔，她从未在意过自己的*，自然也谈不上克制，可唯一一回令她想要牢牢按压的思绪，竟然只有三个字。
范媚娘。
她恍惚回神，淡淡道：“没有。”
说话间连絮入了殿，笑吟吟道蓬莱山的梅花开得好，各宫主子皆相约前去赏梅，李栖梧同李长延来了兴致，又上内室唤了正在翻书卷的贺兰玉欢，一行人兜了斗笠雪帽便往蓬莱山去。
蓬莱山是太液池中央的一个小岛，麟德北望，垒土成山，名唤蓬莱。山丘并不高大，只约莫高出水面两丈，好在宽阔开朗，夏日群木掩映得蓊蓊郁郁，冬日的腊梅总是最早开，血红的江梅，淡赤的宫粉，浅靑的绿萼，纯白的玉蝶，绛紫的朱砂交相辉映，在鹅毛大雪中凌寒肆放。
李栖梧一行人撇了奴仆坐小舟泛湖而去，踏上山间蜿蜒的小道，两畔的雪积得颇深，一碰便是一个松软冰凉的小洞，好在前来游玩的贵人不少，小径上倒是清扫得干净。李栖梧拉着李长延的手往上走，贺兰玉欢裙摆落地，扫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沉甸甸地坠着，与两旁的白雪浑然一体。
拐过一个转角，便是一篇灿若云霞的梅林，层层叠叠的点点花蕊竞相开放，在积雪间挥毫泼墨，暗香似氤氲的烟雾，令人如置幻境。
李长延被这雪白花红的美景迷了眼，也顾不上李栖梧同贺兰玉欢，自个儿拎了袍子便要跑开，没留神却脚下一绊，在雪地上结结实实地扎了个跟头，连头带脸便钻进了雪里。
贺兰玉欢一愣，李栖梧见他挣扎着短腿的模样无奈又好笑，忙蹲下身子将他拉起来，一面拍他外袍上的雪珠子，一面笑嗔道：“这样大了走路还不当心。”
李长延吹吹鼻子上的雪，傻愣愣地笑道：“皇叔从前说的狍子是不是这样的？”
“噗嗤”一声春水似的笑声，李栖梧抬眼一瞧，贺兰玉欢的嘴角浅浅一勾，像山水画突然活络时最挑人的一笔。
红梅掩映间眉目依稀，冰天雪地将她的清冷发挥到了极致，雪珠子落在她卷翘的睫毛上，衬得眼珠子黑到透亮，帽檐上白狐松软细密的绒毛拂动在她秀丽的脸颊，又给将这清冷衬出了皎若山间月的高贵。
而她方才的一笑，却似仙子落入凡间时踏到地面的脚尖。
李栖梧正瞧得发愣，却忽的下颚陡然一凉，李长延团了一个小小的雪球结结实实地砸到自个儿脸上，未等她回过神来，便嬉笑着跑开，李栖梧咬牙，一面擦脸上的雪碴子一面对贺兰玉欢鼓起腮帮：“你瞧瞧……”
你儿子。
余下三个字不敢说出口，眼里却写得满满当当。
贺兰玉欢将上扬的嘴角收回，神态认真却难掩眼角眉梢的笑意，轻声道：“王爷此刻倒是有些像。”
李栖梧此刻脸上沾雪，满脸负气，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哪里有半分摄政王的气势，倒是像极了气呼呼的傻狍子。
李栖梧反应过来，背在身后的手不动声色地团了个雪团子，嘴里却佯怒恼声道：“贺兰玉欢！”
贺兰玉欢从善如流地点头应声，见她咬着嘴唇恼得厉害，还冷淡地还了一声：“李栖梧。”
李栖梧站起身来，一甩手“啪”地一声将雪团子砸在贺兰玉欢的斗篷上，贺兰玉欢淡蹙眉头，侧身轻盈闪过，见李栖梧恼羞成怒的样子却忍不住嘴角噙笑。
李栖梧瞧着她眉眼鲜活灵动的模样，在雪天中好看得不真实，不似她认识的兰主子，竟像极了她胡诌时那个踢毽子的俏丽的小贵人。
她一时出了神，却见贺兰玉欢低呼一声，似不着意撞到了来人，李栖梧抬头看过去，看见贺兰玉欢身后的范媚娘。
范媚娘一身大红猩猩毡子，貂绒帽兜着妖媚精巧的小脸，洁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一抹赤色红唇，似撷取枝头开得最艳的红梅。
范媚娘瞟见贺兰玉欢尚来不及收回的笑意，又将眼神对上蹲在地上的李栖梧，便眯了眼，勾唇轻笑一声：“王爷。”
一句王爷喊得轻佻又随意，辨不出喜怒。
李栖梧收回笑意，闪着眉睫缓缓站起身来，正要思索同她说什么，余光却瞥见跟在范媚娘身旁的赵谊。
她眉头一挑，又深深地看了范媚娘一眼。
踏雪赏梅，诗情画意，倒是雅致得很。心底的细苗一瞬间成了锋利的尖刺，扎得人微微疼起来。
她将手里的雪团子捏碎，摩挲着从指缝间散下去，竟一句话也不想同范媚娘再说，只紧了紧鹤氅，将下颌抵进温暖的绒毛里，轻垂眼帘，扫兴一般对贺兰玉欢道：“走罢。”
她不晓得自己在失落什么，在懊恼什么，她向来同赵谊不对付，却从未觉得他这样碍眼过。
兴许从她吻上范媚娘的一刻便清楚地知道，同自己能做的事，范媚娘也一定同赵谊做过。
甚至更甚，被翻红浪颠鸾倒凤，那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
李栖梧捏紧了大氅，忽然觉得屈辱。
范媚娘沉默地看着李栖梧同贺兰玉欢相携而去的背影，右边那个清袅的佳人略比左面瘦削的公子矮半个头，红梅掩映，大雪纷飞，前路相同的二人相称得不行。
她将嘴角的笑意扩大了些，睫毛却怅惘地眨了又眨。
她转身，赏过同一片腊梅后，自个儿前行的道路却终是同她们背道而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