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冰殿内木香幽幽，紫檀特意换过的甘松香散发着馥郁的松脂香气，木香同别的花香果香都不同，最是宁神静谧，厚重质朴，在午后暖阳的炙烤下从银质的香炉器皿里分发，温柔地铺散开来。
甘松香无声地安抚着李栖梧跳动的太阳穴，令她动荡不安的思绪沉溺下来，她将狼毫放下，抻展酸痛的肩颈，用力揉捏起来。
她舒缓眉角看向墙壁上挂着的弯弓，挂得并不牢靠，仿佛随时周安陌便佩剑而入，将弯弓取下递给她，抿起好看的笑涡说咱们寻傅小侯爷打狍子去。
那时阳光尚好，谈天笑闹，少年意气不畏虎，安陌若受了欺负，自己必二话不说提鞭讨公道。
李栖梧停在肩头的手握成拳，眼里兹辣出细微的火花，或许，此次自己也能够不顾朝堂，挂帅亲征，策马扬鞭前去救她。
李栖梧眼里的火花渐渐升腾，又迅速地黯淡下来，快得仿佛一根还未烧尽便被扑灭的柴火，湿漉漉地余了半截残灰。
兀然响起的通传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还未整理好思绪，便见薄衫华裙的范媚娘推门而入，莲步轻移，恰是仪态万方。
李栖梧的落寞不及遮掩，措手不及地同范媚娘烟视媚行的桃花眼打了个照面。
范媚娘略微福身，道：“王爷万安。”
李栖梧颔首还礼，范媚娘的来意，无需多言，她抬手抵住鼻尖，静待她开口。
范媚娘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随意一靠，姣好的身段便似一弯勾魂缠绕的青蛇：“王爷身子大好了？”
李栖梧抬眼，疑虑当中暗藏隐秘的尴尬，冷冷一笑：“娘娘的消息一贯灵通。”
范媚娘挑眉稍愣，原本抚摸着指甲的手停住，不经意滑过昨日被李栖梧咬过的手指，一夜之后，肌肤平整细滑，未曾留下半分伤疤，好似原本有的痕迹只是百无聊赖的荒唐一梦。
她将手不动声色地敛入袖中，道：“既好了，军国大事，便应当有所定夺。”
“定夺？”李栖梧将横在鼻端的手放下来，随意捏起一本范氏请命的折子，四指抬起颠了颠，又轻悠悠地扔回去，“如何定夺？”
“除却调用范襄将军外，本王可还有别的法子？”
她歪唇轻笑，自嘲的语气里有被迫无奈的愤怒。这样多的折子，宗亲朝臣一个不少，一样一样摆给她瞧，威逼做派同当日施压争位一模一样。
她恨极了这样的方式，但更不可否认的是，她心里对这样的情形有隐秘的害怕和不安，她不信范媚娘没有私心，她从来摸不透她的棋局，她曾冲动随性不顾后果过，结局却是请君入瓮，满盘皆输。
这一次是周安陌，她一丁点儿也赌不起。
“既无异议，王爷便该即刻下令，拖延一刻，便危急一分。”范媚娘放轻嗓音，迫在眉睫的事亦被她讲得如切切铮响一般诱人入喉，令人辨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本王的确该立时下令，即发即办。可是范媚娘，”李栖梧抬头，黑宝石一样濯濯生辉的凤眸里凝聚起冷冽秋霜，“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直白至极的话语令范媚娘微微一怔，自己的小名被李栖梧这样唤出来，竟令她心波酸软地一荡，她脸上撩人的笑意缓缓平息，沉默地垂着眼。
李栖梧盯着她，又缓缓开口：“若是范襄增援，本王的周安陌，还能不能回来？”
范媚娘听她用略微低哑的质问她，将她排拒在外一般说“本王的周安陌”。
“自然。临阵换将，兵家大忌。范襄出征，只为副将，听任周将军差遣，届时脱困，丰州大捷，周将军依旧会是凯旋而归的大将军。”范媚娘轻挽唇角，直视着李栖梧，眼里波光潋滟：“无论如何，哀家应承王爷，必保周安陌平安。”
李栖梧定定盯着她，瞧见她灼灼其华的桃花眼里似有璀璨的骄阳，光芒经野心的淬炼后夺人心魄。
她一瞬便嘲讽地笑了：“保？娘娘拿什么来保？”
“本王同娘娘交过手，亦不止一次举剑相向，不妨令本王猜测此时此刻娘娘会怎样做。”李栖梧两手交叉，搁到桌上，脊柱往椅背重重一靠，勾起一边唇角，冷声道，“应当是假意出兵，拖延时日，待丰州失陷，本王战将俱损，再兴兵迎敌。若大败越疆，便重夺国土，抢功占位，光耀门楣，封狼居胥，风头无两；若越疆得胜，国土沦亡，便参本王决策不利，痛失险要，届时，本王作为年少新封的摄政王，应当怎样谢罪，才能向天下万民交待？”
一袭话说完，李栖梧的语调已冷到了极点，牙关亦隐忍得轻微发颤。她单挑眉头看向范媚娘，嘴唇压迫地紧闭，以她弑子逼宫的狠辣做派，丰州，只怕是早便打定主意舍弃之地。
“再则，范氏外戚，野心勃勃，铲除异己，只手遮天。”李栖梧胸腔里长期压制的愤怨终于爆发，若不是此刻终得契机夺口而出，她竟不知她对范媚娘的恨从来没有在朝夕相对的相处中磨损过，反而在强压下磅礴生长，势成参天。她一件一件数着专权外戚的罪名，每言一句，声音的轻颤便加重一分，脑海中一幕幕回放起自入宫以来，自己被范媚娘毒辣阴狠的算计一步步逼迫至此的局面。竹马分离，家不能归，亲父病逝，无力尽孝，如今挚友遇险，生死未卜，而这个与她自始至终争锋相对的范媚娘，风轻云淡地说保她的得力战将平安归来。
李栖梧笑得自嘲，眼神冰凉，似刀刻骨：“这样一个谋朝篡位罔顾忠义的家族，本王又拿什么来信？”
范媚娘原本妖媚却肤浅的笑意悉数收起，此刻平淡又决然地注视着她，这样一个剑拔弩张的质问里，她竟然不专注地走了神。
半面阳光泾渭分明地打在李栖梧冷峻的侧脸，令她的容颜一半在骄阳下绽放，一半在光晕里流淌，冷暖交织中阴柔化作了阴郁，诡谲到陌生。
这个令她陌生的少年的的确确成长了，初入宫时冲动潇洒，曾用火辣的马鞭将红痕甩上御林军统领的脸，曾用锃亮的箭尖对准后宫之主的额头，更曾含怒折返，干脆利落地解下一国之后的衣裙。
正因她至情至性，憎恶分明，她才敢用最绝情的手段算计她，击败她。
如今，这个性情少年再度遇难，却开始犹疑寡断起来，她的优柔里是林林总总的阴暗面，而这些阴暗面，恰是自己亲手染就。
范媚娘掩在袖口的护甲“哐当”一收，缓缓摇头，一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干涩得厉害：“哀家做不出为了打压政敌，剿灭王爷的左膀右臂，而令一个州的百姓沦亡的事。”她顿了顿，睫毛一颤，将凛凛生威的眼坦坦荡荡地给她瞧，“哪怕只是暂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