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栖梧头一次觉得被侮辱得厉害。她不晓得自个儿心里在气恼什么，烦闷什么，胸腔里横冲直撞又惴惴不安的又是什么。她掌着马在宫里头径直狂奔，快得所到之处的宫人还来不及跪下去，她的面前掠过一张张或惶恐或惊惧的面孔，却总是想起旖旎翩然的两仪殿，那个穿着单薄纱衣的人站在离她不足臂宽的地方，肩膀和腰窝的弧度跟着呼吸浅浅起伏，带动着她浓密卷曲的睫毛轻轻颤抖，尖脸在一头青丝的缠绕下小巧又白嫩，淡淡的熏香绕过鲜润的红唇，从她颈间跟着体温暖暖升腾，不受控地往她鼻尖里钻，脑仁里钻，心口里钻。熏得她恍惚间觉得面前的这个人不是往日里烟视媚行的妖后，却好似春日里花灯下初遇心上人的少女。
她总也想不明白，帷幕倾泻而下时，隔绝的究竟是什么。
李栖梧又握了握缰绳，竟发现自己的手仍旧冰凉得毫无血色，明明鼓足了勇气想要扳回一城，却忽然有种在范媚娘的博弈中，一败涂地的感觉。
永巷快到了尽头，前方乌压压堆了几百名兵士，宫灯悉数亮起，平日里静谧隔绝的梨花院落在夜空里被点亮，映得常年被垂柳腊梅掩住的琉璃瓦檐高高飞起，平白多了几分皇室的巍峨。
李栖梧才刚勒了马，便有军士稳稳地趴跪在脚边，以背脊为凳，小太监躬身上前扶住她的手，让她踩着军士下了马，她撩了眼皮逡巡一番，周安陌领着绝尘骑守在外围，将赵谊统领的御林军牢牢包裹，中央是跪了一地的宫人，当中才是那一个垂柳掩映下依旧静默无语的宫室。
她将鞭子收拢握在掌心，揉了揉有些酸软的手腕，训练有素的绝尘骑盔甲撞击声齐响，干脆利落地跪了满地，她走上前，见当中领兵的赵谊回转身来，垂头行礼。赵谊二十五六的年纪，皮肤稍黑，浓眉星目，高大俊秀，此刻穿了一身甲衣，更是活脱脱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李栖梧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盔甲上的璎珞看了片刻，直瞧得赵谊心下疑虑地抬了抬头，脖子刚一动，“啪”一声鞭响，李栖梧兜头便对他的左脸甩了一鞭。
静默的宫内外众人皆被鞭响吓了一跳，大气不敢出地垂着头，赵谊脸上登时便一道血痕，火辣辣地疼得他皱了皱眉，却不敢伸手，只将头又垂得低了些。
李栖梧将鞭子收回来，带着鲜血的蛇皮鞭硌着她的掌心，她缓慢地眨了眨眼，偏头轻哧一声，见阖宫外垂头行礼的御林郎，沉着眼眸勾唇冷声道：“御林军受命于天子血脉，非王命不可动，先皇已逝，宫内李氏皇族唯本王同两位皇子三人，不知今夜是受了哪一位的命，在此处候着本王。”
眼见赵谊的身子抖了抖，她又偏了头唤周安陌：“本王出身山野，不懂得宫里头这许多规矩，周将军且告诉本王一声，御林军见了本王，该行什么礼？”
“回王爷，”周安陌上前两步，恭谨答道，“御林军面见皇室血脉，当行跪拜大礼。”
李栖梧略微惊讶地挑了挑眉，又回头深深地看了赵谊一眼。赵谊抿着嘴，浓眉下的星眸垂着视线望着李栖梧手头的鞭子，眼神闪了几番，才肩膀一沉，单膝跪地，朗声行礼：“臣御林军统领赵谊见过长康王。”
他的膝盖刚触地，身后的御林军便纷纷伏身，齐声跪叩。李栖梧听得行礼声止了，方将手头的鞭子交给身后的周安陌，低头垂手指了指赵谊的额头，冷笑一声，才迈步进了甘露殿。
周安陌跟着李栖梧径直去了贺兰玉欢的寝殿，才刚走近，便见殿前侍奉的宫人被遣得一个不剩，一小队御林军镇守门前，将寝殿围得严严实实，一阵熙攘声传来，三五个戎装兵士举着长矛堵在门口，似乎在低声呵斥着什么，偶然能听见一两句女子纤弱的声音。
李栖梧上前，御林军见到她及随后而来的赵谊，忙止了争吵跪下行礼，一时散开，李栖梧才瞧见门口的连絮，她不高的身量绷得直直的，涨红了小脸，头发上的珠翠散了泰半，发丝跟着眼泪胡乱地揉在两颊，她似乎拉扯得没了力气，一手紧紧抓住一名兵士的前襟，身子晃了两晃，眼瞧着便要倒下去。
周安陌连忙上前，一手拉住连絮的胳膊，一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稳在怀里。连絮喘了两口气，站稳后才瞧清了来人，见众人簇拥下皱眉的李栖梧，又抬头看看上方的周安陌，圆溜溜的双眼又登时蓄满了眼泪，嘴一瘪便复又嚎啕起来。
周安陌眼见她的反应哭笑不得，只拿眼望向李栖梧，李栖梧无奈上前，好笑地摇摇头，曲起食指一敲她的额头，连絮回过神来，吃痛地捂住额角，不敢再哭，只将呜咽声委屈地噎在喉头，一面抽泣一面不忘规规矩矩地给李栖梧福身行礼。
李栖梧虚抬了抬手，使了眼色令周安陌好生安抚她，一面抬脚进殿一面笑叹道：“你胆识这样浅，日后你主子的好日子来了，你要哭成什么样？”
说话间便转过了玉雕寒梅屏风，将最后一句话抛向了正中央的贺兰玉欢。殿里一个宫人也无，只剩贺兰玉欢正立在她往日练字的桌前，听见李栖梧的嗓音她探出的指尖几不可见地颤了一颤，然后将手从刚扶上的卷轴上收回，然后将玉白的指头敛入袖间。她扶了扶衣袖，才转过身来，朝李栖梧福了福身子。
福身时，李栖梧分明见着她瘦削的肩膀一沉，似是终于舒了一口气。
李栖梧将目光在她手上一绕，又望向她适才摸的卷轴，收回视线时正好对上贺兰玉欢古井无波的双眼，泪痣在烛火的摇曳下如丝绢上的墨点，更衬得面色雪白。
她正想说什么，却见贺兰玉欢抿了嘴，对她浅浅一笑，淡色的唇角幅度微小地上扬，笑意带动着眼底的卧蚕轻轻堆起，双眼里的古井似被揉碎的波光搅了一搅，变成清澄澄的一汪水。
这是她头一次见贺兰玉欢笑，也是头一次在或妖冶或深邃的笑靥下看到真心实意的欢愉。贺兰玉欢浅笑着对她点了点头，见李栖梧一双眼愣愣地盯着她，便有些无措地敛起了笑意，将头转向一边，垂眼看几案上的书画。
李栖梧回过神来，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握拳抵住下唇，清雅地咳了两声，才走到贺兰玉欢身边与她并肩：“贵人无恙。”一出口才发现话语生硬得厉害。
“多谢王爷。”贺兰玉欢也不看她，话语低低。
李栖梧又咳了一声，有些没话找话：“本王来迟了。”话一出口，她的眉头便蓦然一皱，有些被忽略的思绪在随口而出的话语中竟被一把抓住，渐渐明晰起来。
她转头，同贺兰玉欢对视一眼，却见贺兰玉欢也眼带了然，于是启唇喃喃道：“她便是要本王来迟。”
贺兰玉欢注意到李栖梧提起“她”时，底气不自然地顿了一顿。李栖梧却没看她，只低头想了想，才沉声道：“皇后拖住本王，兴许是要逼你出动十六卫。”对峙的时日久了，总得有一个契机打破僵局。亮了底牌仗才好打，先发制人向来是皇后的风格。
贺兰玉欢抬眼，盯着李栖梧思索的侧脸出神。
“本宫并非要逼她出动十六卫。”两仪殿内又点起了灯火，范媚娘趴在榻上听完上官蓉儿的回话，身上搭了一小块貂裘，仰头看窗外纷纷扬扬的雨水：“李栖梧去了，才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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