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听,彷佛可以相互传染那份愉悦。千叶只静静听着,尽管他不知那长年所受的日盲之苦,对那喜悦也并非深有体悟。
但是族民需要的东西,他便会给予。
因为,他是他们的神。
日盲族需要的,他会去负责。
看了许久,人群之中,却依然缺了些什么,千叶敏感地多望了一眼,背后,一道苍老的声音打破了静默。
「太阳之子,学海一战既已结束,今日子时的阴月之刻,便是日盲族历年最重视的阴月祭。」
来者正是大祭司,平日她掌管族内祭祀大小事,是族内最德高望重的老者,此刻也唯有她能在这里寻到太阳之子,见其若有所思,只得在后恭敬请示。
「有什么疑问吗」身也未转,晨日清光落在那身影上,映出颀长的背影。
「老身以为此番阴月祭,是否需要扩大庆祝一来有太阳之子亲身领导,才能让吾族重新站在太阳之下;二来,方才学海之战大捷,振奋吾族士气」
思及学海之战,大祭司不禁面带喜色。这场战役在太阳之子策划下,一连两场计中计,使日盲族大获全胜。这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之刻,让族民对太阳之子的信任也达到了最高点。
她原以为太阳之子也会同意这项提议,孰料,却得了简短回应:
「不用,简单即可。」
「呃」大祭司闻言,迟疑了。
夜殿的外头,仍是人声鼎沸,气氛热烈。
「大战方休,让族民好好休息,不用刻意劳心。但记住,三里之外保持三班一时的巡逻,提防敌人。」精确的命令一如以往,千叶传奇挥手道:「这里没妳的事情了,下去吧」
「是」大祭司依言退下,方走了几步,却又忽闻身后太阳之子问道:
「大祭司,长空回来了吗」
大祭司楞了一下,这已是三个时辰内太阳之子第二次同样问话。
那声音猜不出情绪,她只好恭敬地答道:「禀太阳之子,大战过后,长空一直未归。」
「嗯,他倒是」闻言,千叶传奇眉峰一扬,却把后头的话收住,悄悄握紧了手中日轮。
眼下,武林局势方定,正该是那人手中之剑为他斩开一片天地之刻。
然而那口剑,却心不在此。
也许,他早该料着,方才战中那人离去的方向,从来不是日盲族。
事到如今,他还在徘徊什么
「太阳之子」大祭司忽觉太阳之子这声刻意拉长的沉吟带有一丝不悦,却又不敢多问。
「大祭司,请妳派人去找他回来。」千叶传奇阖上眼,冷冷道:
「另外,代吾传令下去,阴月祭上,谁都不能缺席」
「是。」大祭司应令而去。
「你身边无谓的羁绊,总是太多了」咬咬下唇,千叶传奇望了底下人群中的缺口一眼,霍然一撤衣袖离去,留下长日衬托下的夜殿迷影
如果你总是不懂得取舍,那么,就由吾帮你取舍。
*****
这是一处平凡的山坳,天色湛蓝如洗,清浅的花香在林间浮动,吸引一些鸟儿盘旋不已。
草地间,但见一位女子身穿淡绿提花绫裙,相貌清秀可人,气质出众,一眼即知非凡俗女子。
她正弯身打理,清除一座座墓冢旁的杂草。
不久前,这里曾唤「忠义寨」,而这些已故的,都是她来到苦境后结识的好友。
是的,原本,她非苦境中人,而是来自于飘渺的识界。
不久前的灾厄,她因这里的朋友们誓死相护而逃过一劫,孰知,这些朋友最终却不幸赴难
以往在识界,人人多半独善其身,冷薄情疏。然而,这忠义寨却大不相仿,他们虽不起眼,
却拥有一副侠义心肠;即便武功不高,却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他们为忠为义,不枉此名;却徒留生者,只能为他们蓦地伤悲。
苏苓轻轻摩挲石碑青冢,忍抑着悲伤,脑中回忆如潮。她与大哥来到人间的时间不长,每一刻在忠义寨的温馨与悲喜却历历在目。
祭拜之时,那碧绿的清澈双眸却不禁在一座坟前多驻目片晌。
那坟上,刻着「醉仔」的名。
醉仔并没有名字,就连醉仔,也是忠义寨的朋友给他起的称号,只因他善于饮酒。
她记得第一眼见到醉仔,是在那昏暗的天色里,那人全身不羁的装束,冷漠神情中有无限的压抑,手中有壶永不停歇的酒,一口又一口的麻醉自己、一砖又一砖盖着一幢永砌不成的房屋。
他总是用烈酒断绝与他人的交流,用沉默阻挡别人的关心。
可惜,他自己却千杯不醉。
忠义寨的人与他比酒不下数百次,却总是:众人皆醉,唯他独醒。
但是,那看似落魄的外表之下,其实拥有一对比谁都还要清澈、清醒的淡漠双眼。
苏苓并不知醉仔为何一直想盖房子,也不知为何这间房屋总是盖了又倒、倒了又盖。
但她知道,他心底深藏了许多的秘密,而他,从不愿倾吐。
就像那间永筑不起的房子,让它筑不起的是人、是心,也是命运。
就像他有惊人的武艺实力却任其作废;就像他有一颗良善正义的心肠,却任其消沉。
她不知是怎样沉痛的过去,足够让一个人放弃自己。
就像一颗自甘蒙尘的美玉,让她不得不注意他、为他不舍。
但是一切,似乎都迟了,她也来不及了解他的故事
醉仔的亡故与他人不同,她曾辗转知悉,他亡于一生最深交的挚友明珠求瑕之手。
这两人为生死至交,曾互救过性命,可这转眼间便兵刃相向,恁谁也无法置信。
噩耗传来,她为他的早逝叹息,也为他的不幸所悲痛。
有白头如新,却可倾盖如故;有白首相知,却犹按剑相对。
那是怎样的极端与矛盾
也许人世间的爱恨情仇、恩怨消长,林林总总,还有许多是她无法理解的。
微凉的秋风拂来,落叶卷地,发出悉窣的声响。苏苓轻握一把尘土,任那抔沙尘随风吹去,不禁红了眼眶。再一次,她感受到这人世无常不过眨眼,转眼坟冢横立。
未料,正当苏苓感伤之际,却没有发觉身后一道熟悉的脚步逼近,那脚步沉默而稳重,举步欲前又止。
脚步的主人,正迟疑着。
从前,桃花出嫁时,他选择了自残。
面对明珠求瑕的冷剑时,他犹豫了手中的剑,最后,仍救不了桃花。
所以,他什么都把握不住,只能任其从手中消失。
但是失去的,终究追不回。
如今,能把握仅存的拥有,就在眼前。
最后一步,他站得坚稳。
似乎是心有感应,微风拂动间,苏苓恰转身一望,却是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醉醉仔你你还活着」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眼前之人却又如此真实,苏苓凝望片刻,乍悲乍喜:
「你你是回来看他们的吗」
他点头,语间不知是沉痛抑或伤感,双手紧握道:
「吾也只剩下你们了。」
长空知道,他来晚了。
当他回到日盲族、当他随桃花而去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多把握什么。
但,既然他被选择了重生,即便心死,他也愿意去留住。
挚爱与挚友已失,仅剩这里的人与物,是他所不能再失去的。
因为,他剩下的,已经很少了
苏苓强抑情绪间的激动,微微颔首,再多的话也只剩凝噎在喉,吐不出声。在这个世上,世事沧桑幻变,使人心感百端,唯有与故人相见时,才能获得一隅救赎的知音。
此刻,天边,天清云白,远山如黛。
也许,那幢永筑不起来的房屋,该是完成的时候了。
尽管,他们未曾料到,那短暂的拥有,依然如此脆弱不堪
*****
月夜当空,云雾晕染着天际,夜殿之外,一声木钟骤响,时辰已到,祭祀之舞缓缓伴着月光端严起舞。
耳畔响荡的,是一代传承一代的祝祷词,开启了今夜的阴月之祭。
涤濯静嘉,馨香在兹。神之听之,用受福厘。
于穆浚哲,维清缉熙。肃事昭配,永言灵思。
「日灵所逐、月神所怜,半分光阴、半片婆娑,夜族所归、阴地自生,愿吾神之垂、日月合明」
尽管历经百年,他们早已无法详知那祝词的意义,却知道那已成了信仰,代表日盲族生命之光的延续;代表夜族的族民齐聚在此,象征不屈不挠的团结。
夜殿周围一片庄严祥和之象,令人肃穆。
此时,外围却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打斗之声
「妳是谁,不可乱入啊」
语未落尽,轰地爆响,一位族民「哎喙惨叫,被五花大绑的丢入殿内,哀嚎连连,阻断了祭祀乐礼的进行
「妳是何人,竟敢乱来」反应快的族民们立即警觉,手持兵器,团团围住无端闹事的银黑魅影,眼看双方就要一触即发
「住手」
忽然,殿外一道人影缓缓走入,气息凛凛。
「太阳之子」
族民见状,纷纷行礼。讵料那闹事女子竟不为所动,陡然银丝响辣辣地挥过眼前,迅如雷劈然影快,千叶反应更快,眼中精光一闪,衣袂飘飞,手中日轮制敌机先,矫捷划翻,盘、揉、拉、转,立时缠制敌路
「喝」骤然,只闻女声斥喝,银丝瞬间如生性命,自行绕回,好似多头蛇影狡狯灵巧千叶见状,侧身消闪,轻描淡写的一掌推出,映身上缨带璃珠灿然飞扬,一片混乱霞光之中,指运气劲,已尽封银丝生路,夷定而落
不过瞬间的一招过手,在旁的族民已心有余悸,见来者已被太阳之子制住,连忙喧哗:
「妳到底是何人,竟敢对太阳之子无礼」
「哈」只见眼前女子一身劲装,身上邪魅的纹路分外有妖魅气息,她紧握着手中银丝对峙,面无惧色,转头道:「连吾也认不得,你还敢称自己是日盲族人」
千叶传奇眉一扬,上下打量,笃定道:
「是妳,银绝。」
「想不到太阳之子认得吾,算你合格」银绝语落,双方不约而同收了对缠之式。
「昔日圣女身旁的护卫,千叶又怎会不知」千叶传奇盯视着她,眸色湛然:
「妳今日出手,必有原因。」
方才对招,千叶便已知武功路数,眼前之人正是昔日圣女身边的护卫。听闻此人过去与圣女情同姊妹,此刻来打乱祭典,谅想也不难猜出来意。
「吾说,这场祭祀,本不该办。」果不其然,银绝哼了一声,道:「圣女虽离开日盲族多年,但为日盲族做的牺牲还不够吗如今已殁,更该为她留下情面」
「依照族规,阴月祭乃每年最大盛事,过去就算圣女缺席,依然照办,祭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千叶传奇思路清晰,不严自威:「即便妳不满,这尚不成理由。何况,今年祭祀之礼,也因此故简化,妳还有何异议」
「哼,你倒是有理由。」银绝冷冷一笑:
「其实我更想问,堂堂太阳之子,为何救不了圣女」
这一问,如落惊雷在场众人顿时默然,心思各异。
圣女身上牵扯的,不只是日盲族过往情仇,也是族民心中的痛;对方诞生不久的太阳之子而言,那些过往也仅是知晓表面,而非了解那其中波澜。
但千叶传奇明白,圣女之死是族人不敢言明的打击也是那人最大的打击。
对自己,则是最直接的质疑。
他只冷冷地看向眼前女子,毫无色变。
在旁的大祭司听见银绝口出不逊,不禁拐杖跺地,怒道:「银绝,不可对太阳之子无礼」
「无妨。」千叶传奇扬手制止大祭司本欲冲动的脚步,却也不怒:「吾尊重有实力的人。」
「唷,承蒙垂爱,」银绝气焰正盛,环视周方,赫然发现了什么,冷笑数声,讥讽道:「看看,连你重视的万古长空都没回来,吾倒是好奇了。枉费我今日还想找他。」
「银绝妳」大祭司愤怒难息,浑身颤抖。
银绝不以为意,笑意更显得刺眼:「圣女的母亲,妳生气了吗当年若不是妳强迫圣女嫁给他人,他还会出走吗做为悲剧的推手,妳该是最没资格说话的。」她说着,随后转头面对千叶传奇,上下打量道:「至于你,吾会观察,我的态度将为圣女之死而保留,请」
言罢,银绝又狂妄地扬长而去。
「银绝」
突来闹场,使祭典气氛顿时凝滞了下来,而方才银绝的话却犹回荡在耳,让大祭司面有愧色。
往日,圣女、长空与日盲族的悲剧的确是她一手造成,这是无法弥补的遗憾,她也鲜少刻意提起。如今被银绝当众质问,让她颜面尽失,却不可否认她确实该为当年事情负起责任。
往事不堪回首,大祭司长叹口气,转身战兢道:
「太阳之子,银绝生性如此,实在不该」
而千叶传奇却早已一目了然,不做多言:「今日之事,暂时按下。」
正当众人以为闹场已平息之时,突然,早前派去寻人的族民却紧急回报:
「起禀太阳之子,听闻万古长空与叶小钗发生激战」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本欲回身的千叶传奇遽然闻言,问道:
「在忠义寨」
「是」
回报的族民方抬首,恍若看到太阳之子身形有一丝颤抖,不禁微微诧然。
「长空」
瞬间,那沉而冰冷的语音未落,人影却已不见,众人错愕相视,谁也不知今年的阴月祭竟是如此多折。
「众人继续祀礼」大祭司首先反应过来,吩咐道:「这是吾族的传统,将祂完成。」
众人应声,捺住心中疑惑,继续分头忙了去,唯留大祭司佝偻的背影在月光中伫立着。
她感受得出来,即使万古长空为叛民之后,太阳之子对他却是特别的在意。
想起过往种种,不胜感慨,一名昔日被她坚持逐出的叛民之子,日后竟能与日盲族牵扯不休,这绝对是她当初未曾预料之事。
她不禁抬首面对苍天,感应到那月华如常,也如冷。终究,再多纠缠盘结,也只能化做一声长叹:世事如许,是何因缘
作者有话要说:
、章二:沉血殘花下
*****
记得那日,是狂雨交加的夜晚,他拔奔而来,触入眼帘的,却是那一动也不动的冰冷身躯。
雷霆照明了事实,他俯身颤抖地将那紧握的手松开,在暴雨中,没有温度、也没有气息,他却知道,他答应过的承诺都还没实现,这人怎么可以离他而去
他不知那感觉是愤怒,还是其它,却厌恶与拒绝那份空荡。
为此,他与医者做了交易,医治了他的双手,还予他了性命就算要付出代价,他也不在乎。
但他从没有意料到,他会再一次的背着昏迷不醒的人回来。
仅一剑之差,否则又要重蹈覆辙。
事发的现场一片狼籍,断树残枝遍布,满目疮痍,处处是狠厉准确的刀剑切口。
可以想见,当时对战的两人不但怀有刀剑绝艺,更是豁尽全力,意图同归于尽。
若非他实时出手,只怕又要命丧黄泉。
再一次,连命也不要。
为了一名女子而冲动行事,值得吗
据说那名女子叫苏苓,是长空从前在忠义寨的朋友,只因故亡于他人之手,长空愤怒之下,疯狂追查凶手,直至对战刀狂剑痴叶小钗。
又是朋友、又是无谓的感情,再次羁绊了他的刀与剑,影响卓绝的实力。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厌恶除了他之外,还有人可以掌控着他。
「又一次,吾又救了你。」
半是拖行的捱着人,一步又一步踏向前途,千叶不知道负在身上的重量是什么,仅知背上这人的重量也远远不及心中越沉越无解的心锁
「如果你失去的不够多,为了让你更坚强,吾将不惜让你一无所有」
夕阳黯沉,晕染了天边霞红,归途的两人,一昏一醒,相伴无言,却在血红的余晖下,映出一片巨大的漫长寂寞。
*****
一回到日盲族,祭礼早已结束,众人只见太阳之子一脸铁青色地将万古长空捱回房间,久久不出,也只能半点不敢言。
房内,千叶将人放在自己的床上,带些力道的,也不知是什么情绪在作怪。
对着那削瘦的面容凝视片刻,千叶突然觉得有些熟悉、有些陌生,却只能将手搭上去,心思百般流转。
全族之内,只有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违背自己的命令。
他早该放弃,却总是容忍。
自他出生以来,少遇失败,而这人的相关,却总是导致自己遇上失败的源头。
用他,真是自己最大的障碍。
他还能拿他怎么办
救与不救,无须犹豫,因为,他不容许费尽心力挽回来的人就这么死去。
端凝那容颜,千叶稳稳地为他切上脉象,见那死沉的气色,心中略许不甘。
此刻的他,若有知觉该有多好
每次看见他,总是抑郁而淡漠,却不知,在他人眼中,是如何无解
初一探,便是浮散无根的脉象,如按葱管,气虚血亏,竟有败亡之态。
千叶传奇一拧眉,指尖凝气,随手连施针术导引瘀血。剎那只见七针连落要穴,复循督脉,切人中,次肩井,导心经极泉,切合谷,一路刺激脉络,不过多时,长空体内瘀积已久的血液终于缓缓流淌而出。
恍瞬间,彷佛看到长空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千叶不禁脱口低唤:
「长空」
声方出,他微怔,就仅他,能让自己情绪波动。
然而,就仅那瞬秒的动静,两个时辰过去,人终未清醒。
再次探了脉象,千叶心中更明朗,此症大有蹊跷,非是医治方法未果,而是失感症问题。
听闻近来武林发生四种怪象,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语焉不详、心猿意马,长空三感俱失之症,显然与其中传述无异。
这无解的症状,让千叶传奇少见的在房内踱起步来。
房内有些阴暗,一抹烛光衬透着阴影,凸显那份寂寥与沉滞。千叶传奇明了,若依照常见医理,精气神未醒,七窍受阻,只怕长空将失血而亡。
血液,是维持命脉的重要元素,而今若求有效且续命的方法,只剩
渡血一法。
千叶传奇的目光,停落在那毫无血色的削瘦面容上
他的剑,不能失;他的人,不能亡。
当下只求续命,何求其它
而眼下,自己的鲜血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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