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纸糊的拉门向外看去,是一处风和日丽的庭院。
庭院并不大,一隅栽种着一棵樱花树。人生中最惬意的时刻,莫过于在这样的天气里,沁一壶碧绿的茶汤,坐在敞阔的木制廊下,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直到庭院里那条板石小径上慢慢地落满樱花。
视线转回光线有些昏翳的室内。这个国家建筑的特别之处在于,地板均以蔺草编制的方垫铺制,谓之「曡」。而此间小小的、只摆放了一张矮几的会客室里,便漂浮着那种陈年蔺草特有的、干燥而熨帖的气息。
依旧让她略感陌生的、异国他乡春日午后遥远而漂泊的气息。
一楼除了会客室以外,便是房后的灶厨与以排竹隔开的露天盥洗处。转过回廊的拐角,沿着那条略有些吱呀摇晃的扶梯爬上二楼,她便发现这是两间门户相对的起居室的格局,其中的一间空无一物,而与之相对的另外一间——
——乍眼看去,并不能算十分整洁的房间。
似是不甚拘泥小节,卧榻上的枕席分明保持着房间主人今晨起身时掀开的状态。但奇怪的是,周遭却不见任何惯常房间里杂乱的各色换洗衣物、用具或者任何不必要的摆设。不……应该说任何能够清楚明示主人身份性别的东西,这个房间里一概没有。
就这个意义上说,这个房间相反地,甚至可以被称为过于「干净」了。
从榻头、榻尾甚至到下方踏脚,旁边的案几,到窗侧两个厚重的檀木柜子,角落里大敞的xiāng zǐ……堆叠着的,散乱着的,翻卷着的,摊开着的,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全都是些书册卷籍。如遍开满室的烂漫山花,就这么轻佻地散佚于房间各处,任由穿窗而过的清风,有一阵没一阵的将纸页上的墨香轻拂。
无奈之下,她也只好将视线集中在那些无处不在的书籍上——这一看不打紧,还真是叫人出离惊喜了——
「鸿蒙纪」。「图鉴天魔异怪大观」。「器师述志」。「秘梵起源说」……陋室主人收藏之丰衍,涉猎之渊博,上至鸿儒学究苦心研读、艰深晦涩的图论推演,中有实用主义的水文地理、农林渔医,下至贩夫走卒都喜闻乐见的野史春宫……其中不乏稀世罕见、万金难求的孤本善本,甚或还有不少她只闻其名、未睹真容的「**」……
「莫非房间主人是闲钱多得没处花的藏家么?」七分激动,三分疑惑地,她信手翻开了案头的某本书,管窥之下,心中更不禁暗暗生惊——
那卷页的边缘似是因为被经常翻阅,已有些微的起毛和破损。文章的字里行间不时闪现出以红笔勾勒点划的批注,最多处竟以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填满了整页的留白。批注人的字迹潇洒跳脱,收放自如,倒叫她忆起先前见到的楼外所题的楣联。
再往后翻了另外几本,皆尽如此。看着案几上残留着的、燃得长短不一的蜡烛头,她不得不相信一个事实:与其说这里是生活起居之所,倒不如说,是某人终宵秉烛夜读、疲倦后偶尔小憩的书房。
并非只是视为炫耀摆设,这陋室主人,恐怕多半和她一样,是读书成痴、爱书成狂之人。
「与这里比起来,即便是父亲大人的书房,都相形逊色啊……」心中略带嫉羡地暗暗赞叹了一句,她不由自主地取过了近旁的一卷「神演论」——早有耳闻此书因论证了「生命周期、进化速度对于种族繁衍及竞争决策的影响」,虽仅是一部对自然界观察实验性质的著作,却因疑似动摇了天人一直以来所推崇的「种族优劣论」,该书的作者在一百多年前就以「鼓吹异端邪说」的罪名被公开执刑处死——甫翻开这本大名如雷贯耳的「**」,扉页上不过寥寥数语,却已牢牢攫取了她的视线——
「神虽唯一,名号繁多,唯智者知之。」
书页于指尖簌簌流动声间,不知不觉,已是昼夜交替的最后时刻。
低掠过千山暮岚的野云,转瞬已席卷了半个浅苍色的夕空。天风里,似隐隐传来声势浩大的云潮涨落之声。很快,纸上已开始变得模糊的字迹,也会像墙壁上西斜竹帘的影子般逐渐暗去。此刻立于窗前、手捧卷籍忘我阅读的女孩,丝毫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起就立于门口的那道颀长人影,直到——
「话说,你觉得『神演论』被列为**的最大原因是什么?」
那原本应该是一个猝不及防的突兀提问。
可或许是说话人的语气过于随性的缘故罢,就如路遇熟人顺口而问的一句「吃过了吗」般,自然而然得让人丝毫不感到任何违和。
全副心神都沉浸于书中内容的女孩未察有异,也就顺口答道:「从表面上看,这书里提出的那套『策略衍进论』,将各个物种的形态、行为及繁衍方式都解释成生存策略驱使下所产生的自然结果,无疑是在声称在对资源的竞争中,天、魔、人其实并无本质区别,更无种族是『天生』优越的。要知道『神择论』可是天魔二族维护他们至上而下那套统治系统的根基,自然不会容许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挑衅他们的尊严。」
「哦……?」对方明显对这样的解读异常感兴趣,「若此是『表』,那何者为『里』?」
「若往深里追究起来……著者所罗列的事实与论证无疑只能导致更深一层的悖论——」顿了顿,她似是陷入了深远的思索,「假如任何物种的行为与演进,最终都只能是所谓『生存策略』所决定的,那么所谓『生存策略』自身,又是谁决定的呢?为什么我们只能往这个方向进化,而不能往另一个?为什么就像是被植入了某种既定的编码一般,即便我们自称神之子民,坐拥卓越灵智,却仍陷落生老病死的循环;纵然是高贵的天上种族,也逃不开所谓的『天人五衰』……?
「仔细思索一下,其实dá àn早已呼之欲出:因为真正主宰繁衍、享受资源并于竞争中此消彼长的,并非是我们人族,也非天、魔或是任何有形的生物。而是将吾等肉身作为『容器』,尝试足够多的可能性、以期尽量延续自身的『规则』本身啊。呵呵……只不过这个dá àn无论对谁而言,都太过于恐怖而绝望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她「啪」地一声合上书本,屈起食指轻叩了叩封面上的三字,「这书虽题为『神演论』,却实乃不折不扣的『神灭论』啊。」
似与扉页上的题跋遥遥呼应一般,在「神演论」的最后一页,著者这样写道:
「吾等敬神,畏神,曾不疑神。然则有形生命须得直面有且仅有一个的大恐怖。
神并非不存在于世上。而是与吾等所信仰及他们所标榜的所不同。
神并不爱世人。神爱且仅爱它自身。」
释提桓因陀罗,三十三天之主,又名「帝释天」。最初提出「天人固有别,犹族裔固有其优劣」一说。认为天人天生优越,并有神授的统治权,凌驾于其余种族之上。故而于神遁隐、而反对者领袖夜叉王被诛杀之后,其人自诩天神后裔,拥立为帝,始称「天神之神,尊为帝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