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徐府的下人们就给屋顶上的几只花喜鹊吵醒了。
这预示着喜悦与吉祥的鸟啼,给上上下下注入了活力与欢欣。
老太太想的是,莫不是孙儿的好事将近了?
徐夫人想的是,会不会是宫里的女儿有了升迁的机会?
徐老爷则想的是,最近会否又开一间新铺子?
而徐图贵则在想,学里的先生是不是病了?会不会休课一天呢?
应着这股子喜气,若萤以拜谒徐老爷之名,被请进了徐梦熊的书斋。
彼时,徐夫人母子都在老太太房里。听到这个消息,娘儿仨都有点愣怔。
徐图贵:“四郎来了?那我可得去看看!”
说话就要起身,却给徐夫人身边的蔡婆子笑着劝住了:“哥儿且等等。老爷交待了,有事跟四郎谈,谁也不许打扰。哥儿现在过去,也是干等着。且等老爷说完事儿,四郎自然是要过来给老太太、太太见礼的。”
老太太点头称是:“听说,那可是个懂事的孩子。”
徐夫人笑着道:“可不是呢。我就说她怎么总不来,想必是有她的道理的。”
老太太宽厚道:“小孩子家,有些任性也是正常的。”
蔡婆子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小孩子,没个小脾气反而就不对了。再懂事,也才只有十来岁不是?”
徐夫人就催自己的儿子:“该上课了。我给你留四郎住下来,回头有多少话说不完?”
“就是。老爷不也答应了吗?许哥儿休假去合欢镇玩儿。总有机会的。她们三房既跟李府交情厚实,以后来往的次数只多不会少。”
蔡婆子也跟着劝。
徐图贵嘟着嘴,在椅子上磨蹭了好一会儿,方才在老太太、徐夫人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走了。
临走前,一步三回头地叮嘱道:“娘,你可千万要留住她,我还有很多话要问她呢。反正她学习好,就是多住几天都没什么关系。不行的话,就同我一起上学完了……”
众人皆啼笑皆非,胡乱地应诺着。
又过了一会儿,徐夫人有些坐不住了,吩咐左右:“去问问,老爷那边说完话没有?不管多大事儿,都应该进门先来拜见老太太。”
下人们飞奔下去。
约摸过了顿饭工夫,就听外头脚步成串,衣声带风。
早有丫头打起四季平安红缎绣花的夹绵门帘,廊下连绵传来通报:“四郎来了!”
语带好奇与喜悦,想是对这位传说中的少年充满了无限期盼。
这时候,就连老太太、徐夫人都不由得引颈张望。
只见晨光融融,一个素朴的人影如闲云野鹤般步入视线。
进门后,稍稍驻足,略略朝阔气温馨的屋内扫了一眼。只这一眼,似乎就已经将每个人、每件物什铭记在心。
一具犹嫌稚嫩的身躯,缭绕着与年纪截然不符的陈静安闲。神态姿容中,流露出一种如入无人之境的从容与淡定。
徐夫人不由地朝自己的婆婆望过去。
婆媳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心下俱是有些讶异。
而此时,那少年已经款款到了跟前,先是看了看眼前的人,旋即微微一笑,宛若故旧重逢、老友再见。
那一揖下去,真诚无比又端正无比。
“给老太太请安,问夫人好。”
身后的丫头赶忙呈上来一个柳编食盒。揭开盖子,请老太太和徐夫人过目,说是四郎孝敬的,都是自家做的土特,不值什么,但图个新鲜、稀罕,还望老太太、夫人莫要嫌弃寒酸。
徐夫人便指着盒子里的一个白瓷罐子,问是什么?
若萤便告知说,那是自家做的草菇酱:“懒怠煮菜烧油,就挑两根来下饭。倒是最适合差旅的时候,路上食用。青黄不接的季节,当菜吃也很便宜。”
徐夫人便转头跟老太太解释道:“这就是那个草菇做的。贵哥儿说过很多次的,大夏天才生的东西,凭人力也能种出来。多少人种植了一辈子的庄稼,竟不如个孩子脑子灵活。”
然后,又问另一个灰不溜丢的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那是今年新弄的一道小菜,泡白菜。”
丫头便将盖子揭开来。
一股子清香扑面而来,有点酸溜溜,还有点海腥味儿。颜色更是吓人,红彤彤的就跟放了一把火似的。
“这叫番柿子,是一味调料。花椒是麻。它是辣。才刚收了第一季,所产不多,统共做不了多少。第一次吃,也能不大适应,可是一旦吃上几次,就会喜欢上这个滋味。——这是我姨妈说的,目前为止,就她吃的最多,毕竟是从成都那边过来的,口味确实要重一些。”
若萤不紧不慢地做着解说,将眼前众人的反应悉数收入眼底。
“这个泡白菜和草菇酱,姨妈都挺喜欢的。跟我预定了今年的,说要拿来送人。”
她说的甚是轻松,老太太等人却不由得暗中一凛。
徐夫人故作疑惑:“姨妈?”
若萤恍然道:“给贵哥儿的信里,竟忘记说了么?是家母从前的闺中好友,现今是知府李大人的夫人。”
徐夫人一脸释然地告诉老太太:“是李夫人。您不是常夸她两个儿子么?”
老太太轻拍额头,笑道:“知道、知道。敢情这拐来拐去几个弯,都是亲戚。”
话音一顿,笑斥左右:“一个二个的,全都看傻了么?就那么让客人一直站着?”
丫头们抿嘴笑着,赶忙请若萤在徐夫人身边落座。
见要奉茶,徐夫人忙道:“她这年纪,哪有大清早吃茶的!有那甜甜的柚子茶,泡一碗来。再捡几样酥软的点心来。”
又问若萤牙齿可好?换过了几颗了?
“上次还寻思着你能来,你娘说你忙,忙着念书,忙着交朋友,还要忙地里的,我就跟老太太惦记得不行。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口味,喜欢些什么。贵哥儿写信,也总是说不到点子上。……”
若萤道:“早想登门拜访的,结果,每次都有事脱不开身。贵哥儿总说家里的饭好吃,说要请我吃这个、吃那个,不怕老太太、夫人笑话,我早馋得不行了……上次去姨妈那里,也没住多久,到底还是离得太远了……”
徐夫人十分体谅道:“可不是呢。上次你娘和你姐妹们过来,也是这么说的。家里有事坠着,哪里能住长久!人都是这样的。”
娘儿俩说话期间,老太太让人将酱菜和泡菜各装了一小碟子上来,说要尝个新奇。
若萤见状道:“老太太该再准备一小块馒头或是几口米饭就着才好。那个泡白菜若是辣着了,越喝热水,越觉得烫。”
工夫不大,馒头和下饭菜就呈上来了。用个雕花漆盘盛着,白瓷青花的小碟子,楠竹筷子,青花瓷元宝箸架。
丫头持箸,夹了点菜送到老太太嘴边,又喂吃了两口牛乳白糖开花小馒头。
老太太道:“请你们太太也尝尝。味道调得真不错!”
徐夫人遂也每样尝了两口,道:“不说你姨妈说好吃,这味道还真是以前从没吃过的。尤其是那个白菜。这会儿,我这嘴皮子都还是辣乎乎地呢。可还是忍不住想要再吃一口。”
若萤道:“那个白菜第一次倒不能多吃,多少会有点水土不服。不过也不打紧,就当是清一清肠子也未为不可。”
徐夫人笑道:“没吃过不知道,既尝到了滋味,少不得我们也厚着脸皮跟你们预定一份。几时再有,别忘了给我们留一点儿。老太太觉得呢?还吃得惯不?”
老太太便笑骂道:“贵哥儿那么个好吃嘴儿,八成都是你这当娘的教的。”
一地的丫头婆子便跟着笑起来。
若萤一本正经道:“会吃、会玩,才懂得生活。”
徐夫人便喜欢地说道:“这话大有道理。”
有一句话,她始终没有明说。但是,她与老太太彼此心下都很通透:四郎送来的这两样小菜所寓含的深意,不是那么简单的。
知府家的夫人所青睐的,岂止是一点吃食?其所看重的是做东西、送东西的人。
而四郎所提到的,李夫人打算送礼的对象——
第一位、或者说是其中的一位,必定是李夫人的亲姐姐、身份高贵的鲁王妃。
因此,四郎带来的这份礼物,不可谓不珍贵。
冲着这两样丝毫毫不起眼的土特产,纵使四郎先前屡过徐门而不入,徐夫人这边也尽可以释怀了。
不得不说,四郎这孩子虽然年纪轻,但于这人情世故上,却老道得叫人不好意思说出个“不”字来。
因此,深谙个中曲折的徐夫人便不敢轻慢。听得婆母实为提醒的嗔怪,徐夫人笑道回道:“礼尚往来的道理,媳妇还是懂得的。少不得回头打点些好吃的、好用的,让四郎捎上。”
若萤欠身答谢,不卑不亢:“老太太、夫人好意,若萤代家里心领了。这长路迢迢地,加上天气暖和,实在是怕坏在了半路上,糟蹋了贵府的一片盛情。”
老太太就板着脸道:“我知道你是个怪的,心气高,难得有能看上眼的。你要缺什么,情管去跟我们家老爷要去。我跟太太这里,只管你娘和你姊妹们。给你打点的东西,就算是坏了,也要给我送到地头上去。回去跟你娘说,多时不见,怪想她们的。几时有空,再上来耍一耍,也好给我这个老太婆说点当地的趣事儿。”
这就是盛情难却了。
若萤颔首微笑:“是,一定将老太太的话带到。开春事情太多,一旦得了空,就来看望您老人家。”
娘们儿便又说了些家常。
徐夫人问起若苏的绣活儿,若萤道:“上回老太太赏的袖套,给她琢磨出针法来了,高兴得什么似的。估摸着哪天她要给您老人家送点小心意也说不准……”
老太太就叹息道:“那是个心灵手巧的。东西跟了她,才不至于埋没。你跟她说,我也不惦记她什么,叫她好好地做人做事,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又问起若萌来。
徐夫人显然兴趣要多些:“听贵哥儿说,你们家里的帐务,现在都是她管着?”
此言一出,满地的人都不由得惊叹有声。
“又是徐大哥说的?”若萤笑问。
徐夫人连连点头:“可不是!以前愣没觉得,没想到我们贵哥儿跟萌丫头竟那么投契。几天收不到你们那边的来信,他就吃不香、坐不安地。每次跟着我们老爷出去算账,算不过来的时候,就要念叨说‘要是萌妹子在就好了’。也不知道萌丫头有没有经常觉得耳朵发热?”
“这些事情,早学晚学,迟早都是要学习的。太太你这么夸奖,会让她骄傲的。”
“怎么会。”徐夫人断然道,“我看那孩子,倒是个刚强的。人说好,越发要更好。上次看她,真是个伶俐聪明的,不说话,光是瞅着你,就叫人怪喜欢的。嘴巴巧,讨人喜,这就是做女孩子的最大的长处了。”
又听说虽然在学习认字、理财,但是女红上却并未荒废,众人就越发地钦佩了。
老太太道:“要说能干,你们家三娘才是个能干的。上次所见,听说话、看行事,就知道是个高贵的。这人哪,高贵不高贵,不是看她吃的、穿的、用的,主要得看她的品德言行。”
听说萧哥儿能背下半本《大学》了,徐夫人啧啧羡慕道:“才五六岁就能这么着,很难得了。有你们这些姊妹们比着,他的压力,也够大的。”
老太太就情不自禁红了眼圈,道:“要是淑珍在家,贵哥儿也不会那么孤单。越想这事儿,就叫人伤心。非要去那么里头做什么?几年不得见上一面。不是我说你,媳妇儿,你们老爷在这个事儿上,确实是考虑不周……”
徐夫人欠身赧颜:“是,娘教训的是……”
听她们的说话如此私密,若萤就知道,对方并未将她视为外人。
她知道,该她表态了。
虽然老太太口头上说得艰难,什么“几年难得一见”,把那紫禁城说得好像牢狱似的。其实呢?
那才是谦辞好么!
徐淑珍是何许人也?尽管从未曾晤面,但是,那女孩子却是正儿八经地、通过正常的方式,层层遴选入宫的。
这就足以证明那女孩子的优秀。除了相貌、品德、学识、举止,还有家世,都是经得起考验与考核的。
不说远的,就说跟前的。钟若芝为了能够跟鲁王府扯上关系,前后动用了多少心机?只要能进去,哪怕是做个低贱的奴婢,都毫不犹豫。
为了能进去,不惜痛下狠手,毁掉了另一个竞争对手的一生。
对她而言,能够成为鲁王府的人,这就是人生的最大意义所在。
对于天下的无数花季少女而言,能够去紫禁城走一趟,出来之后,身上都会罩上神一般的光环。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芸芸众生,持有相同价值观的人并不在少数。
作为她钟若萤,可以对此不以为然,却不能够轻视轻贱。
更何况,徐淑珍还是跟她、跟三房有着非同一般关系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