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飞依旧惊魂未定。
差一点,就差一点。再稍微使一点劲儿,他就死了。
当他扒到墙头,将头探出窗台,往下一看,看到的景象竟然是一个万丈深渊!然而监室下面,并不是一个高山的峰顶。窗台往下,一直是光滑的石壁,石壁上规则地每隔一段就一个窗口。窗口跟着石壁一起,延伸向看不见的无边深崖。这万丈深渊的高度,竟然是由人建立起来的。这监狱所在的地方竟是一座冲天高楼!
梅飞想起了那个梦,那个在世界尽头的撑天的柱子。想必他所在的这栋冲天大楼,就是那个柱子。他已经来到了世界尽头。他的目光中将不再有远方,眼中所看到的一切,就是他的世界。这个狭小的监室,就是他的世界。他要在这狭小的世界中生存下来,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意义。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什么人贩子能够建起这么高的楼,还能抓来这么多的人!真是难以想象!
梅飞将他在窗台上的见闻告诉了桦春林。桦春林半晌没有反应,然后突然激动起来,用脑袋撞击石壁。梅飞跑过去制止了他。但他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了鲜血,有两三滴,长长地划过他瘦长的脸颊,可笑又可怖。
“你干什么!想死啊!”梅飞气冲冲道。想起自己艰难存活下来的经历,他对于桦春林如此不自爱的行为感到跟气愤。
“我完蛋了!”桦春林带着哭腔道。“这么长时间没回去,我的主子一定以为我赶上羊逃跑了。我不是那样的人啊!我真的不是!主子应该知道我的!我总是按时去放羊,按时把羊赶回去。从来没出过事的!我会被鞭子活活打死的!还有烧红的烙铁。还有煮沸的水!我的老爹,他就被扔到了一大锅煮沸的水里,煮了好一阵儿呢!锅里飘着零星的油花,我老爹大声地叫着!主子痛快地笑着!我和老娘悲痛地哭着。等捞起来的时候,老爹整个人都废了!没有一个月就死了,死之前他天天都在叫唤!你不知道他那时的表情,你不知道那会有多痛苦!我不想那样!我不要那样死掉!可是我把羊弄丢了……”桦春林浑身战栗,流下了恐惧的泪水。
“你傻呀!”梅飞叱道。“你现在在这地方,你出都出不去!你的主子怎么可能找得到你?你在这儿一辈子出不去,他就一辈子都找不到你!这里是世界的尽头,他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跑到了这里。你出不去,他找不到你,你也就不会惨死掉。”
“可是我老娘死定了!”桦春林的语气从惊恐转成了哀戚。“她死定了!我把羊弄丢了,主子不会放过她的!她会被主子的猎犬活活咬死!那惨状比起用滚水煮死也差不太多!你不知道那狗有多凶恶!我见过活生生被咬死的人。我见过咬死之后,狗一点一点吃掉那人的肉,吃到最后就剩下了一堆骷髅。带血的骷髅!你不知道那有多恐怖,你不会知道的!可我的老娘就会这样死掉!”桦春林哭得越发伤心了,竟然哀嚎起来。
梅飞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自己失踪这些日子,她该是如何心急如焚,她该是多么地悲痛万端,她要怎样来度过失去了儿子的日子啊?梅飞又想到,若是自己的母亲遭受了桦春林说的惨无人道的刑罚,他又该是多么的悲痛啊!梅飞说不出话来,陪着桦春林默默流了一阵泪。
“你哭也没有用呀!”梅飞擦干了眼泪,继续安慰这个可怜的奴隶。“你哭也救不了你娘。你娘知道你失踪了,她更担心的是你的死活,她才不管羊是不是丢了!她要是知道你还活着,她就算死了也愿意。所以,你好好活着才是道理,你好好活着才是对你娘好哩!你这样哭哭啼啼的,你娘肯定不愿意看到。我也有娘啊!我不知所踪这么长时间,她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呢!但是她要是知道我还活着,她做什么都愿意。我娘一定是这样的!你娘也一定是这样的!”
桦春林总算收起了哀嚎,可眼泪还是收不住。
“谢你了!”桦春林哽咽道。
“谢什么?”梅飞之所以苦心劝慰桦春林,一方面是觉得他确实可怜,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哭哭啼啼没完,实在是聒噪得慌。他在一边哭着,梅飞只有更加无聊了。
“在我们那儿,只有奴隶们自己拿自己当回事,其他人都不拿奴隶当回事的。他们随随便便就可以打我们骂我们。你要是想打我你就打,想骂我你就骂!没关系的!”桦春林的语气十分诚恳。
梅飞越发可怜他了,这可怜中带着强烈的愤怒。“我打你干什么啊!你别老哭哭啼啼的就好。老这么哭下去,也叫人心烦。”
“可是我控制不住。”
“想办法控制,别老想那事儿!”梅飞宽慰道,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哭了这么半天,也饿了吧!”
桦春林擦干了眼泪,点了点头。看起来他是真的饿了。
“你过来!”梅飞招呼道,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口。
桦春林跟了过去。
“吃吧!”梅飞指着地上所剩无几的牛犊尸体说道。由于梅飞不可能两三顿就将一只牛吃完,因此这牛放了有一段时间了,肉已经开始腐烂了。离得越近,腐肉的气味越是让人难以忍受。桦春林捂住了鼻子,梅飞却泰然自若。
桦春林离近了看那死牛犊子,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就像那个被狗撕扯干净的血骷髅!太吓人了!又这么臭!我不敢吃……”
“不敢吃?你就等着饿死吧!这里可只有这个!你运气算好的,牛肉还算好吃,我刚来的时候,吃的可是一只死狗!”梅飞的话中带着威严。
“什么生肉我都吃过,但是没这么吃过,直接从尸体上面咬!而且还是腐肉,这跟野兽有啥不一样?”
“你磨蹭什么!你吃还是不吃吧!我都吃了,你个奴隶挑三拣四的干什么!”
桦春林皱着眉头,慢慢放开了捂着鼻子的手。他看了看梅飞,终于慢慢蹲下了身去,握起了那死牛犊子的后腿。
他终于还是吃了,伴随着呕吐和咳嗽,他终于还是吃了。
梅飞满意地笑了,坐回了墙边。
梅飞和桦春林就这么相处了下来。梅飞觉得跟桦春林待在一个屋子里还挺舒服。桦春林很乖,从不敢跟梅飞犟。他以前是个奴隶,早已经习惯了服从。梅飞在桦春林的身上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比别人地位高出一等,那感觉竟是这么好,真是事事称心如意。梅飞想起了家里死去的老狗,他感觉桦春林就像是那条狗,很乖,而且总是能让梅飞感到快乐。梅飞常常恨自己不是桦春林的主人,他虽然对自己尊重,自己却并不真正拥有他。他只是一条走失的别人家的狗。梅飞常想,若是桦春林真的成了自己的奴隶,他一定会善待他,一定让他锦衣玉食,好好孝敬他的母亲,一定叫他们过上好日子。可是这终究只是一个梦想。
或许是监狱生活太过无聊的缘故,桦春林什么都跟梅飞讲。梅飞因此从桦春林那听到了很多有趣的故事,那是他不曾去过的北地的风土和人物。桦春林说那里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天总是很蓝,特别特别蓝,又高又远又广阔。云总是很自在,若无其事地飘在天上,像地上的羊群一样悠闲。桦春林偷偷地喜欢一个奴隶的女儿,叫柳芳芳。柳芳芳比他还大一岁,长得壮壮的,脸蛋红扑扑的。看见桦春林望着她,总是朝着桦春林悠然一笑。就是这一笑,就能让桦春林瞬间瘫倒在草原上。
桦春林差点就得手了。他讲到这一段又兴奋又懊悔,更多的是懊悔。他撵了她好久。先是骑着马追,追了半个时辰,总算追上了,桦春林抓住她使劲一扯,就把她掀下了马来。柳芳芳打了个滚儿,一翻身就又跑了起来。桦春林便也下了马,跑着去追她。又追了好久,最后总算是追上了,终于把她扑到了。就在蓝天白云之下,在一个绿草漫生的山坡上,桦春林终于把柳芳芳扑到了。她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了,乖乖地、平平地躺着,她的脸比平常更红了,她喘着粗气,心跳得不行。桦春林飞快地亲吻她,脸,脖子,嘴。疯狂地的抚摸她,胸,大腿,臀部。她是多么的健壮!多么的美啊!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些叫声!桦春林脱掉她的衣服,把她脱得溜光。又一阵狂乱的亲吻和抚摸,桦春林在这过程中将自己也脱得溜光。就要开始了!桦春林觉得自己像一滩烂泥,又像一柄利剑!就要这样开始了!他在心里默默感谢上苍。突然,桦春林听到了一声笑,那是种得意洋洋,有充满戏谑味道地笑。桦春林抬头一看,就见到了骑在马上的主子的大儿子,小主子。桦春林惊恐万分地穿好衣裳,柳芳芳也将衣服急急忙忙裹好了。两人正准备跑开去,小主子喊道:“不许动!”桦春林和柳芳芳就站住了一动不敢动。柳芳芳害羞地低着头。小主子翻身下马,朝着桦春林和柳芳芳大步走了过来,边走边大声笑,边走边脱掉自己的衣服。走到二人跟前的时候,他已经将自己脱了个精光。小主人一把扯掉裹在柳芳芳身上的衣裳,就在桦春林面前,摁倒柳芳芳做了起来。桦春林说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天。说这话的时候,他咬牙切齿,脸红到了耳根子。
梅飞粗通男女之事,桦春林一番话叫他听得面红耳赤。他也知道桦春林后来遭遇了可怕的事,可自己的情绪久久平静不下来,不能及时给桦春林安慰。
桦春林说,他有一个奴隶朋友,替他报了仇。那个朋友叫做槐强风。槐强风长得十分强壮。主子的大老婆十分喜爱他,不时就勾引他。那大老婆就是小主人的老娘。后来有一次,那大老婆得了方便,就把这事儿办成了。槐强风说他十分畅快,这就算是替桦春林报了仇了。
梅飞不理解这怎么能算是报了仇了,桦春林怎么也跟他说不明白。梅飞只好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其实这仇也并没有报了,只是在桦春林的心里觉得这仇已经报了,他也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报仇了。自己骗自己。其实槐强风和那小老婆都称心如意了,这事儿跟桦春林没有什么关系。
梅飞还从桦春林这儿知道了胡国的一些规矩。原来胡国的所有姓氏都是草木的名字,像什么柳、槐、桦、柏、菊、兰,也有姓梅的。除了梅,还有许多姓是信国也有的。可是桦春林说,这些草木中,有些在胡国根本就没有,像槐、柳,这些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些姓氏是怎么发源的。
梅飞和桦春林相处得十分融洽。梅飞渐渐把桦春林当成了自己的朋友,有一个奴隶朋友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梅飞也将自己的故事告诉桦春林,关于安平村的,关于四大奸的,关于清荷姑姑的,关于他是怎么到了这里的。讲到清荷姑姑的时候,他总是会胡编乱造一通。在他讲给桦春林的故事中,他已经跟清荷姑姑睡过了,睡得十分美。之所以这么编造,是因为,一来,将自己的幻想宣之于口,让他觉得十分畅快。二来,他可不想在一个奴隶面前露了怯,他总不能连桦春林都不如!
在梅飞的鼓励和鞭策下,桦春林总算习惯了从动物身上撕肉吃。可是那可恶的巨人竟然好久没送食物过来了。从桦春林进来到现在,一直没有再送过食物,这只死牛犊子已经只剩下了一堆骨头了。不过,这种事以前也常发生,那丑巨人总是这么没谱,梅飞时不常地就要挨一两顿饿。因此梅飞一边咒骂着,一边跟桦春林聊天解闷,一边等待着新的食物。
可是,已经饿了好久了。梅飞的直觉,他至少饿了五顿饭的时间了,饿得前胸贴肚皮了。梅飞实在受不了了,就跑到铁门口叫唤起来。
“巨人大叔!我饿了!快饿死了!你什么时候送吃的来?”
叫了半天,没有反应。梅飞怒了,就骂了起来。
“杀千刀的巨人,你要饿死爷爷啊!你饿死了你可就没有赚头了!”
骂了一阵,还是没反应,梅飞就叫桦春林跟着他一起骂。
又骂了一阵,总算听见点声响了。梅飞知道是那巨人听见了,便又接着骂。
“杂种石头脸傻大个儿,快给爷送吃的来,爷快要饿死了!”
巨人终于回话了,带着惺忪的睡意。他应该是睡着了,刚刚被梅飞给吵醒了。
“你这么快就吃完了?”巨人仿佛很不解。
“是啊,快个屁啊!早就吃完了!快点送吃的来!”
“怎么可能?”巨人显得很怀疑。“你哪有那么大的胃!”
“不信你来看啊!”梅飞怒道。
远处传来了巨人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一点点逼近了。
桦春林吓得躲到了墙角。
巨人终于来到了铁门前,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惊吓神情。
“你看!”梅飞指了指地上的牛骨头。
巨人看了看牛骨头,又看了看梅飞,又看了看在墙角的桦春林。
“你耍我干什么!”巨人怒道,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没耍你啊!你是瞎吗?”梅飞急道。
可是巨人头也不回地走了。无论梅飞怎么喊叫,巨人都没再答应过。
梅飞喊了好久,终于喊不动了,就靠在门口的墙边喘息。
喘息的时候,梅飞脑子里回想起刚才巨人的话。“你耍我干什么!”这话实在太古怪了,从巨人的表现上来看,他说这话是认真的。巨人虽然办事没谱,总体上却还是个实在人。他这么说,显然不是来跟梅飞寻开心的。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梅飞突然心中一惊。
他想起了他刚来的时候巨人对他说过的话。“第二,这个铁门,有且只有两个用途,一是给你食物,二是让你越狱!”当时梅飞的脑子里只有“越狱”,他怎么也想不通从这铁门怎么可能“越狱”。却怎么也没想到这句话里,最重要的两个字,竟然是“食物”。这句话里隐含的意思是:从这个门送进来的,就都是食物!桦春林就是从这铁门送进来的!所以,这可怜的奴隶可不是什么同伴狱友,他是巨人扔给梅飞的食物!
这个发现让梅飞心下一阵惊恐,惊恐之余,则是无尽的凄凉。
“你怎么了?”桦春林问道。他察觉到了梅飞脸上出现的异样神情。
梅飞转过头来看着桦春林,那眼神充满悲悯,又充满了凄惶。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