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的声音很小。襄江水流这么急,水流的声音却很小。赵兰香静静地听着,不放过哪怕一点可能的声响。太阳高高照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宝石一样的闪烁着,仿佛在炫耀着什么。
田埂上,就剩下了呆坐着的赵兰香,和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陈清歌了。其他的村里人,担心还有追兵,早已经跑了。他们劝赵兰香一起走,赵兰香失魂落魄地非要找到儿子,人群怎么也劝不动,便抛下她和陈清歌先走了。
对于要去哪,安平村人爆发了激烈的争执。有人提出要去投奔番国征北将军赵铎,毕竟也是安平村的,怎么也会照顾一下他们,这是他们在番国关系最近的人了。有人却强烈反对,理由有两条。一是赵铎叛国,是为反贼,投奔他等于跟他同流合污,将来要遗臭万年。二是安平村被屠村,就是赵铎一手造成的。若不是他和赵丰叛国投敌,而且在敌国官居要职,大信的皇帝也不会相信四大奸的传言,也就不会派人来屠村了。可是争来争去,人群发现除了投奔赵铎,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而且他们意识到,他们曾经忠心护念的那个信国,早已不把他们当做子民了。就从他们逃亡的那一刻起,他们早跟赵铎一样,成了信国的叛贼。若要成全一片忠心,就只有回去送死。安平村的人还是很识时务的,他们艰难地选择了投奔赵铎。
赵兰香没有心情参与人群的争论,更没有心情跟着人群一起走。她在河岸上来回跑,嘴里喊着“梅飞!梅飞!”,喊了一早上,直到绝望渐渐将她击溃,直到她的嗓子已发不出像样的音调。她才一下子瘫坐在了田埂上。坐了好久。
陈清歌轻轻地咳了一声。
赵兰香这才想起来,手边还有一个急需疗伤的人。她走到陈清歌身边,握起他无力的手,就像是捡起了一条秋天的枯枝。他的脉搏已经很弱了,几乎感受不到了。再不寻求治疗,怕是来不及了。赵兰香站起来,试着将陈清歌负在背上。才一使劲,她就摔倒了,一夜亡命的奔逃加上一上午绝望的找寻,已经将她的力气耗尽了。
“你自己走吧!不用管我了,反正我也没多久了。带着我是个累赘。”陈清歌轻声道,使出了他最大的力气。
赵兰香又试了两次,都摔倒了,一次比一次重。她绝望地哭了。
“你快走吧!好好活下去,梅飞可能是被水冲到下游去了,你沿着襄江往下游走吧,兴许能找到。”
陈清歌的话提醒了赵兰香,被水冲到更远的下游,几乎是惟一的可能了。但是她又不能抛下陈清歌,她踌躇着,眼泪不停地流。
远处传来了“飞飞,飞飞!”的叫声,那声音一如赵兰香先前的急切和绝望。赵兰香一惊!忽地站起来,好奇地朝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一个番国妇人,穿着番国轻简斑斓的服饰,正焦急地东张西望。她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不时惊起一两只鸟儿,却得不到一声回答。
“你也在找梅飞?”赵兰香迎了上去,声音显得不可思议,而且沙哑。她好奇这个番国女子怎么也认识梅飞,怎么知道梅飞不见了,又怎么会来帮她找梅飞。她显然没有听清楚那妇人叫的是“飞飞”,而非“梅飞”。
那女子看见有人说话,也匆忙跑过来。
“看见过一个女孩子吗?这么高,十四岁,叫蝶飞飞的。”那女子连说带比划,模样很焦急。
原来这女子要找的另有其人,赵兰香很失望。她摇了摇头,表示没看见。
“如果你们一会儿看见她了,叫她赶紧回家,就在家里等着,哪也别去,在家等我回来。我是她阿妈。”女子说完就匆匆朝前走了。
赵兰香快步跟了上去。
“你有没有见到一个男孩子,十二岁,这么高,叫梅飞的,穿着信国服饰。”赵兰香同样连说带比划,模样很焦急。
那女子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你的孩子也丢了?”
赵兰香点头,“你看到过吗?”
“没有,我已经沿着这条河找了一夜了,没看到那样的孩子。刚才倒是看到一群信国人朝南走,里面也没有你说的那样的孩子。”
赵兰香失望极了。那女人同样也失望极了。
“他快死了,再不救就要死了。”那女人指着陈清歌说道。
赵兰香眼泪又滚滚落下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先救他吧,他都快死了,先把他救好了,再去找孩子。”说着那女人就走过去扶陈清歌,赵兰香还在一旁呆站着,那女人叫了她一声,她这才意识到那女人是要做什么。慌忙走过去扶着另一边,两人一使劲,终于把陈清歌扶起来了。
“咱们把他送到哪里去?”赵兰香很困惑。
那女人一跺脚,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急糊涂了,怎么忘了找巫师!咱们去找巫师问问孩子去哪了,一定能找到,巫师很准的!”那女人很是激动。
“巫师?”她有点狐疑。
“巫师很准的,有一次我家里牛丢了,去找巫师,巫师让我去哪里找,真的就找到了。不止我,村里好多人东西丢了,都去找巫师。后来都找到了。”
“真的?”赵兰香也激动起来。她虽然还有些将信将疑,但这总是一条路子,总算又有了点希望。
“嗯!”那女人重重的点头。
“那他怎么办?”赵兰香看了看陈清歌,又担忧起来。
“找巫师呀,我不是说了吗?去找巫师。巫师能治病,能治伤,还能起死回生呢。”
“哦!”赵兰香这才明白了刚才这女子恍然大悟的表情。她应该是先想到要带陈清歌去找巫师疗伤,接着才意识到巫师也能帮她找到丢失的孩子,因此才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早去。
那女子十分激动,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仿佛她女儿就在那巫师的家里等着她。
“谢谢你。你叫什么?”
“蝶欢欢,你呢?”
“我叫赵兰香,这是陈清歌。你姓蝶吗?这个姓很少见。”
“我们一个部落都姓蝶呀,人很多的。原来我姓鹰,嫁到蝶部落,就改姓蝶了。”
“哦。”毕竟还不熟识,赵兰香没有多问。
安平村虽然地处南郡,离番国很近,但是两国人民甚少接触。因此相互不太了解对方的风俗。
蝶欢欢和赵兰香架着陈清歌,沿着田埂和河岸走了很长时间。又过了一座桥,走进一片很大的林子。进了林子东绕西绕,这才终于在一株大树前停下了。
蝶欢欢敲了敲树干,又敲了敲。赵兰香感到莫名奇妙,直到树上传来开门声,她才看到原来树上搭了一座房子,不大,但是住一个人足够了。这树屋的位置建得很高,人走在林中,不会注意到。屋里走出来一个头发和胡子都很长的人,额头和下巴各有三条竖线,对得很整齐,那是番国巫师的标志。
“蝶天师,这个人快不行了,请救救他。”蝶欢欢诚恳地祈求,番国巫师是修天师的一种,百姓都将巫师尊称为“天师”。
蝶天师从树上一跃而下,就像鸟一样。蝶欢欢和赵兰香忙将陈清歌放倒在地上,蝶天师看了看陈清歌被削掉的切口和背后的箭伤,又摸了摸他的脉搏。便飞身上树,拿下来一把刀和几个小罐子。蝶天师先用刀把伤口最外面的一层肉削掉。这过程看得赵兰香眉头紧皱,心里别提有多难受。陈清歌虽然叫不出声,却疼得差点昏死过去了。蝶天师又一一打开罐子,将里面的药粉洒到伤口处。这一来更疼了,才洒了三五下,陈清歌就已经一动不动了。赵兰香一摸呼吸,已经没有了。
“他怎么了?你把他怎么了?”赵兰香急了。
“他要是疼死了,我也没办法了。”蝶天师冷冷地道。
“什么?他是被你给弄死的!”赵兰香怒道。她几乎要朝着蝶天师动手了,被蝶欢欢死命抱住。
“你要相信天师,给他一些时间!”蝶欢欢恳切地劝道。
“他要是命不该绝,就应该能醒过来。”蝶天师依旧那么冷冷地。
“他怎么醒过来,他都死了!”赵兰香的声音很大,眼泪也开始掉下来了。
“把眼睛睁开!”蝶天师握着陈清歌的手,仿佛命令似的说道。
赵兰香和蝶欢欢盯着陈清歌的眼睛,半晌,没有反应。
“你这个装神弄鬼的骗子!”赵兰香比先前更激动了。
“把眼睛睁开!”蝶天师一字一句地道。
半晌。还是没有反应。
赵兰香凌乱了,所有的希望都丧失了。
“三!二!一!”蝶天师命令似的喊道。
赵兰香已经不再相信他了,她哭倒在了蝶欢欢怀里。
“哎哎!你看。”蝶欢欢摇着泪人般的赵兰香,她擦干了眼泪一看,陈清歌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清歌,你怎么样了。”赵兰香一下子扑了过去。
“疼。”陈清歌轻声道。
“张嘴,把这个喝了。”蝶天师命令道。他手里拿着一个罐子,里面是浓huáng sè的液体,散发着淡淡地不知名香气。
陈清歌缓缓张开嘴唇,蝶天师就将那液体倾入他口中。也不多,就够一小口。还没等蝶天师盖上罐子,陈清歌就已沉沉睡去。
蝶天师又按着陈清歌的额头,念了一阵咒语。不一会儿,陈清歌就开始出汗,浑身颤抖。等他的咒语停了,陈清歌的脸色就恢复了红润,显然是活过来了。
赵兰香欣喜不已,对着蝶天师重重磕了三个头,并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惭愧不已。
“等他醒了,先喂他吃两天米汤,后面每天多吃些鱼肉,不出十天,就能自己走路了。一个月,体能应该就能完全恢复。”蝶天师说完,就向赵兰香伸出手来,那是要钱的意思。
赵兰香一阵窘迫,她们逃命出来的,什么也没来得及带。蝶天师的手就那么一直伸着,好不尴尬。
“这样吧!我先帮你垫着。你以后还我。”蝶欢欢拍了赵兰香的肩膀道。
赵兰香如获大赦,对蝶欢欢千恩万谢。蝶天师又把手转向了蝶欢欢。
“没带着,一会儿回家去给你拿,不过我们还有事情要问,等完事了,一块儿算给你。”
“何事?”蝶天师终于把手收了回去。
“我家蝶飞飞丢了,昨晚上说要去找蝶美凤玩耍,可是到半夜都没回来,我去找蝶美凤,她却说飞飞根本没来找过她,她也不知道飞飞去哪了。我就回家等,等了一个时辰,她也没回来。就又出去找,找了一夜也没找到她。不知道她去哪了,想让您给测一下,她是去哪了,我上哪能找到她。”
“有她身上的东西吗?头发指甲之类的。”蝶天师冷淡地问道。
“家里应该有,你等着,我回去找找,顺便把钱给你拿过来。”说完蝶欢欢就转身走了。
蝶天师转过头就飞到树上去了。
“天师,请等一下。”赵兰香急切道。
“何事?”
“我家孩子也丢了,烦请您给测一下!”
“你有他身上的东西吗?”
这着实让赵兰香为难,她家里应该是能找到一些头发丝的,但是这种时候,谁又敢再回到安平村去?
“除了用他身上的东西,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赵兰香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问道。
“有,父母双亲的血,各一滴,混合在一起。”
赵兰香迟疑了,低下头默不作声。蝶天师打开树屋的门走了进去。
咚咚咚,赵兰香敲响了树干,蝶天师开门走出来。
“天师,父母的血,各一滴,这就能取。”赵兰香的脸有些红了。
蝶天师走进屋内,拿了一些器具,飞下树来。蝶天师将一把刀递给赵兰香,又把一个刻着各种奇怪纹路的小盘子伸到她面前。
赵兰香接过刀,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一刺,挤出一滴血来,滴在盘子上。接着她又拿起陈清歌仅存的一只手,举着刀就要刺。突然她发现陈清歌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赵兰香已经顾不得其他了,一刀刺在陈清歌右手的无名指上,艰难地挤出一滴血,滴在刚才自己的血滴上。赵兰香放下陈清歌的手,不敢再看他。
蝶天师将血摇了摇,让他们完全混合在一起,又拿出一块光滑的条形石头,将石头像陀螺一样在血滴上一转,很快,血滴就被石头给吸了进去。蝶天师将石头握在手中,盘腿坐下来,一阵念念有词。
赵兰香看见蝶天师的额头渗出越来越多的汗,他的眉头紧皱,仿佛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这时候蝶欢欢也来了,手里提着一袋子钱,和他女儿蝶飞飞的一缕头发。她看出蝶天师正在做法,不敢打扰,便坐下来,跟赵兰香一起静静地等着。
蝶天师的咒语越念越快,声音也越来越有力,每一个字似乎都在跟某种未知的力量战斗。突然,他的眼睛猛地睁开了,眼神中充满恐惧,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事情吓到了。
“我看到了可怕的事!这趟凶险,只怕有去无回,你们别去!”蝶天师的话终于不再冰冷了。
“在哪能找到?再凶险我也要去。”赵兰香十分激动,显然蝶天师知道孩子去哪了。
蝶天师看着赵兰香,半晌不说话。
“怎么了?”
“我看着你,看到的是一副白骨!你会后悔的,你将来一定会后悔,会宁愿自己没有去。”蝶天师的语气还是那么恐怖。
“你就说说,在哪里?我是一定要去的。”虽然蝶天师的话也叫赵兰香十分害怕,但她早已下定了决心。
“往西走,一直往西走,找不到,别回头,不到篷布山,别回头。”
“……怎么会呢?。”赵兰香一阵疑惑,不明白她的儿子为什么会在西边,为什么会去了一个叫篷布山的地方,他明明跟顺着襄江下来的,说在襄江的上游或者下游,她都信。甚至说他死了,她都信。怎么会呢?
“你不信最好,最好别去那里!最好别去!”蝶天师似乎不怎么关心别人对他的质疑。
“……谢谢天师。”赵兰香将信将疑,蝶天师惊恐的神情,分明表示了出他的确定。
蝶欢欢拿着她女儿的头发到蝶天师面前。
“天师,这是我女儿的头发。”
蝶天师深呼吸了几次,总算将心跳调匀了。他接过蝶飞飞的头发,放在刚才的盘子中,又加入一些粉末,手指一弹,头发和粉末同时燃了起来。蝶天师闭上眼睛念起咒来,才不到十秒钟,他的眼睛就猛地睁开了。眼神中是跟刚才一样的恐惧。
“往西,篷布山!别去!别去!有去无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