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葫芦揪起身上的衣服，笑道：“我不就是个小道士嘛。”</p>
</p>
“那小道长给陆某卜一卦如何？”陆少游的眼睛笑成了两轮弯月，也恰同两弯弯刀。</p>
</p>
“小道长这边请。”陆少游抬手示意湖心亭的方向，“陆某这儿有些许新茶，不知小道长可赏脸？”</p>
</p>
陆少游说得客气，动作也是温文尔雅，但糖葫芦却感受得到，站在身后的凛有意无意地挡住了退去的道路。</p>
</p>
看来，这茶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啊。</p>
</p>
“慢着！”糖葫芦忽然叫道。</p>
</p>
陆少游没有转身，却站住了脚步。</p>
</p>
妖风又起，拉过厚重的云层遮挡阳光，形成陆离斑驳。</p>
</p>
“我说你们不要这么严肃好不好。”糖葫芦摊开双手，表情十分无奈“喝茶这么高雅的事情，怎么能少了佳人作陪。”</p>
</p>
“佳人作陪。”陆少游转过身，“确实，好茶美人，也是人生乐事。只不过，”走前一步，靠近糖葫芦，“小道长是清修之人，佳人作陪，不怕乱了心志？”</p>
</p>
糖葫芦仿佛看着怪物一样看着陆少游，不解道:“我修的是阴阳之道，讲究阴阳对立，阴阳调和，我的师傅还教了我许多实用的房中术咧，如今只不过瞅瞅美人，修身养性，何来乱了心志一说！”</p>
</p>
糖葫芦那个矢志不渝的臭屁样，就差没拍着胸脯说:我这么正经的一个修道中人！</p>
</p>
“当真放肆。”陆少游虽然已经成亲，但终究是年岁尚小，糖葫芦的一番话说得他一阵尴尬。而糖葫芦身后站着的凛此时已经是满脸通红。</p>
</p>
“此处并没有佳人。”陆少游又转过身背对糖葫芦，“只是茶么，小道长也并不是非喝不可。”</p>
</p>
糖葫芦神色间蒙上一层凝重，他走到陆少游面前，直视陆少游深邃的眸子，沉声道:“某人跟我说，你不是个听话的人，某人还跟我说，或许我俩的利益是一致的。”</p>
</p>
陆少游见过的人不少，看过的眼睛也不少。眼前少年的眼睛偏圆，从那双眼睛里，透着自骨子而来的执拗。</p>
</p>
“我并不相信你。”陆少游开口，“准确地说，我并不相信任何人，有时，甚至我自己。”停了停，看着糖葫芦笑了笑，“就像你们都不相信我只是真的想跟你们单纯地喝茶一样。”</p>
</p>
“你从一开始就说过要寻找些什么。”陆少游越过糖葫芦走向湖心亭的方向，“我想，这也是蜀羽微蜀大人所好奇的地方。”停了停脚步，“不管你是何种目的，有些禁忌，永远都是禁忌，永远都碰不得。”</p>
</p>
“但是我相信你喔。”糖葫芦的笑容一直都是那么真诚，如旭阳暖阳。</p>
</p>
“我们从来都不是听话的孩子，我觉得，我们有同舟共济的理由。某人让我相信你，那人是值得我去信任的，所以，我也信任你。”</p>
</p>
糖葫芦伸出右手，作出一个想要与陆少游握手的姿势：“如果你愿意去超越，愿意为了某个目标去超越它，禁忌本身也就不存在了。”</p>
</p>
“你对楚河了解多少。”陆少游看着伸到眼前的手，“你对那「未知的领域」又了解多少？”看向糖葫芦的眼睛，“对于「超越禁忌」所要付出的牺牲，你又了解多少？”踏前一步，“所以你认为为何我会摆出一个退让的姿势？这个世界，你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所有没有力量的超越，都没有你想的那么壮志凌云意气风发。”抓住糖葫芦的手，把他的手放下。“糖葫芦。我想「超越」的心，比所有人都强。但我不能。”松开手，陆少游后退一步，“你不必说某人，蜀大人能让你来就说明他担得起相应的责任。”呼了一口气，“等现在我眼前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会让你有机会去那未知之地。那个地方，我与你一样好奇。当然，”顿了顿，“那是以那时侯，我还没有杀你的心作为前题。”猛地抬头，“喝茶不？”笑容，如同冰上的裂纹，在陆少游脸上蔓延。</p>
</p>
“你这话就像从我师傅嘴里说出来的一样，这就是「大人」才有的境界吧。”糖葫芦挠了挠头，笑道：“作为你未来的盟友，不知你眼前的事情，我能否帮得上忙？”</p>
</p>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突然加了一句：“哦对了，你想杀我么，其实很多人都想要了我的命。但是啊，我糖葫芦，可是很强的。”</p>
</p>
“我不过想跟你一同喝茶，谁知你说了这么多。”陆少游又笑了笑，“我跟蜀大人有个赌约，以各自的方法解决「业火十一人」的事情。”</p>
</p>
“「业火十一人」？这是什么玩意儿？”</p>
</p>
陆少游侧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糖葫芦，只把糖葫芦看得浑身不自在。</p>
</p>
“家主。”一直静默不语的凛忽然开口，“此事恐怕不宜多说。”</p>
</p>
“无妨。”陆少游的嘴角带上了笑意，“他不容易被弄死。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p>
</p>
被说中心中所想的凛低头：“是。”</p>
</p>
“「业火十一人」曾是云尘消息最为灵通的十一人。”湖心亭里，糖葫芦终于是被陆少游带到了茶桌之旁，那冷冰冰的石椅坐得糖葫芦浑身不自在。</p>
</p>
“云尘各地的一举一动，这十一人都能得到消息。”风吹过湖心亭四周垂下的纱帐，吹过陆少游拿着茶壶的手，把自茶壶飘出的轻烟吹散在糖葫芦面前。“「业火十一人」，曾经是许多云尘臣民的噩梦，至少在八年前，提起这十一人，人人心慌。”陆少游把一杯茶放到糖葫芦面前，“请。”</p>
</p>
糖葫芦接过茶水，不禁问道:“这十一人，竟是密探一类的存在？”</p>
</p>
“可以这样说。”陆少游点点头，“可以「先斩后奏」的十一个「密探」。”</p>
</p>
糖葫芦将茶水一口闷了，这种不懂情调的人真是连乡间野夫都不如。</p>
</p>
“还是白水好喝。”糖葫芦吧唧吧唧嘴，“这帮人权利挺大嘛，然后呢？”</p>
</p>
“然后？”陆少游将茶壶放到了桌面，挑拨了一下那雕刻精致茶炉内的榄壳，“然后这十一人深得圣上信任，一路为圣上「扫平道路」。「业火十一人」一时权倾朝野。”</p>
</p>
“停！”糖葫芦伸手做了个停下的手势，陆少游意味深长地看着糖葫芦。</p>
</p>
“感觉你这么一说，这十一个人不会有好下场……”糖葫芦挠挠头。</p>
</p>
“伴君如伴虎，并不是劳苦功高，便是忠心耿耿。”陆少游似乎早就料到糖葫芦的反应，“八年前圣上龙颜一怒，这十一个人便被「三司」合力，「尽数击杀」。”云淡风轻，寥寥数语。戛然而止的发展，如同判官笔下一勾生死薄，有生命悄无声色地被一笔勾销。</p>
</p>
静默如一汪死水，糖葫芦如正置身于死寂的深潭，耳旁所听之悲鸣，眼前所见之惨景，均来源于十一位未曾瞑目的魂灵。</p>
</p>
“你打算怎么做呢，陆府主人。”糖葫芦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在询问，还是质问。</p>
</p>
“我打算怎么做？”陆少游呼了一口气，“林笑儿和沈乱是「业火十一人」中活下来的两人。他们的出现国主迟早会知道那是一人并未被「尽数击杀」。所以「三司」必定会尽全力解决这二人。”</p>
</p>
“他们来找你了，两命尚存的「业火十一人」。”</p>
</p>
“两命尚存……”陆少游重复了这个自糖葫芦口中说出的词语，“陆家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朝廷的人。他们找不找我的意义并没有太大。糖葫芦，你刚才不是说要帮忙？”陆少游看向糖葫芦，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中，烟波浩渺。</p>
</p>
“哦？那你希望我如何帮你呢，陆府主人？”糖葫芦迎上陆少游深邃的目光，丝毫不惧。</p>
</p>
“蜀大人宅心仁厚，定不愿多作杀戮。”陆少游依旧气定神闲，“糖葫芦，想必蜀大人待你不薄，你定不会看着大人陷入不忠之骂名。”停了停，“再者，适才你也答应了帮我，那林笑儿和沈乱，就拜托你了。”陆少游没有过多的表情，但他的话像一张蜘蛛网，而糖葫芦正处在网中。</p>
</p>
现在，这蜘蛛网正在慢慢收紧。</p>
</p>
糖葫芦听罢，垂足顿胸：”我啊，真的很讨厌和聪明人说话，因为我本就不聪明啊，你到底想我怎样直说不就好了，何必这样圈圈绕饶，我听不懂啊！“</p>
</p>
“家主。”一直站在一旁的凛拉了一把糖葫芦衣服，“家主，林笑儿和沈乱能在当年「三司」合力的情况下逃出生天，恐怕这二人并不是糖……”看了看糖葫芦，一时不知如何称呼。</p>
</p>
“直接喊糖葫芦就好。”</p>
</p>
凛点点头，继续说，“……糖葫芦所能解决。”</p>
</p>
“凛，这个我知道。”陆少游忽然放缓了语气，糖葫芦只觉得似乎一瞬间，那被包围的压力退散。</p>
</p>
“蜀大人有意保林笑儿和沈乱不死，但这两个人却是不能不死。”陆少游看向人工湖，“朝廷里如同蜀大人这般的人不多了，只可惜他势力并不大。”</p>
</p>
“家主是想让本来就来自蜀大人「那边」的糖葫芦出手，即使失败却也足够表示蜀大人的忠心？”</p>
</p>
陆少游收回眼神：“糖葫芦，我能保你不死的话，你是不是也有心想帮蜀大人？”</p>
</p>
糖葫芦给自己倒上一杯茶，随后一饮而尽。</p>
</p>
“我这只蜘蛛，如今只能咬破这张网咯。”</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