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
一轮皓月升起,清辉如水,铺泻大地。
黄山南麓座落着一座不小的宅第,红漆大门,青铜兽口,门内即是庭院,建有假山池沼,凉亭敞轩,左右靠墙茂松修竹,堂前牡丹芍药,景色秀丽,环境清雅。
正对大门是纵深三幢雕檐画栋的房子,正面厅堂,两边厢房,每幢房子之间,皆有天井游廊,房屋总有数十间。此三幢房子后又有一栋平房。
这便是朝阳庄,两位曾经叱咤江湖的武林高手隐居于此。
此时堂前负手站着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身穿锦衣,白净脸庞,颏下飘着一绺长须,炯炯目光注视那轮皓月,似在追忆往昔,不时轻叹一声。他便是曾令江湖武林败类闻名胆寒的佛面神刀慕容义。
“老爷,夫人来了。”一名翠衣丫环走来,悄声禀道。
“知道了。”慕容义微露笑容,挥退丫环,走回堂上。
门帘挑处,走出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美妇人来,端庄中透出几分英气。她便是慕容义的结发妻子,当年曾携手行侠江湖,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爱妻傅秀英。
傅秀英轻步行至堂上,向慕容义道:“义哥,天时已晚,皓月当空,怎地正儿还不见回来,我早就叮嘱他,叫他中秋之夜赶回家团聚赏月。”
慕容义沉吟片刻,忽地展眉笑道:“正儿最是孝顺,他定是在路上,我们且把果、酒食置于园中等他,如何?”
傅秀英笑道:“如此最好。”转身吩咐童仆,在园子东侧竹林边的一片空地上置好月饼果酒等物。
随后二人步下台阶,来到竹林边,慕容义目注明月竹影,脱口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复回头向爱妻笑道:“王维的这首《竹里馆》,当真飘逸、闲适、淡泊之极,只可惜他一个人独坐幽深的竹林里,总不免孤单寂寞,何似我,如今虽也是坐在竹林边,明月当空,凉夜如水,但却有你陪伴,真是人间至福啊。”
傅秀英深情一笑,目注丈夫,道:“往昔你我联袂江湖,铲除邪恶,匡扶正义,实是洒脱,快意之极,现如今隐居在此,倒也清静、与世无争,得享天伦之乐。只是我心内总有点惴惴不安,昔日你我结仇甚多,虽说我们皆行得正,走得端,伸张正义。然世道不宁,恐恶人衔恨报复,却也不能不防。”
慕容义抚须笑道:“英妹多虑了,你我宝刀未老,江湖上肖小之辈若敢来,正好再做几件义举,何惧之有?!”
傅秀英还想说,见丈夫正兴高采烈,不愿拂他兴头,便不再言。
说话间,两个丫环、四个童仆早已将果品等放好,只是还不见儿子慕容正回来,傅秀英见枯坐无味,有意助丈夫雅兴,便笑道:“义哥,正儿还未回来,不如让我取筝来弹几曲,如何?”
慕容义抚掌笑道:“好极,好极,小翠,快去取筝来。”
一翠衣丫环迅即取筝来放好。傅秀英转轴调弦,弹拨几声,声如珠落玉盘,铿锵悦耳,随即莺啭燕语般歌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一曲既罢,余音缭绕。慕容义脱口赞道:“好,好,英妹还是金嗓玉喉,不减当年。古人谓歌罢绕梁三日,英妹实当得上绕竹林三日。将苏东坡的这曲《水调歌头》唱得婉转凄清,豪放中又带一份淡淡幽愁,可谓尽得神韵,便东坡本人听到,也当抚掌。”
傅秀英听丈夫称赞,心中甜蜜,却娇嗔地盯慕容义一眼,道:“什么余音绕竹林三日,你是存心讽刺我吧。”
慕容义开怀笑道:“岂敢,岂敢。难得有此良宵,英妹,你再高歌一曲,我来舞一回八卦追风刀助兴,如何?”
傅秀英未及回答,身旁的丫环小翠、小荷早拍手跳起来:“好极,好极,夫人高歌,老爷舞刀,我们既饱耳福,又饱眼福。”不待吩咐,已飞奔去取了刀来。傅秀英微微一笑,调弦校音,玉手轻放,扣而不发。
慕容义持刀立一个“三环套月”,真如岳峙深渊,毫无破绽。
傅秀英便轻拨琴弦,歌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随着节拍声,慕容义活开身手,左一招“燕子抄水”,右一招“灵猫捕鼠”,忽回身“黄蜂入洞”。瞬时刀光闪闪,劲气四射。矫捷中带几分老练,沉稳中带几分狠辣。
傅秀英继续唱道:“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歌声慢慢地加快,渐渐如雨打芭蕉,又如军兵出阵,嘈沓纷乱却又错落有致。
慕容义自然地加快招式,渐渐手中刀幻出无数雪花,盘绕周身,往复萦回,令人眼花缭乱,此时场中唯有那一团刀光,却不见人影。
“好,好!”小荷、小翠高兴得大声叫好。
“哈哈哈,原来久负盛名的佛面神刀也不过如此!”忽然一声夜枭一样的笑声传来,如一把利剑刺破了园子里清雅的气氛。傅秀英“铮”地一声,控弦不发。
慕容义瞬即收刀,镇定地望向声来处。
如银的月光下,花园西边围墙上豁然立着一老道士,这老道瘦长个子,尖嘴鹰目,身着huáng sè道袍,头上高挽道髻,年约六十。
以慕容义、傅秀英这等内家高手,让他欺近花园竟毫无所觉,这份轻功当真匪夷所思,二人不由微微一惊。
“慕容施主、傅施主,别来无恙。本道铁鹤鬼王,适才搅了二位雅兴,抱歉的紧。”黄袍道士阴森森地说。
慕容义不悦地道:“道长与在下素未谋面,不知深夜造访,有何指教?”慕容义知道来者不善,看他绝非善类,然自谓光明磊落,无畏无惧,他既找来,当先知道来意。
“哈哈哈,慕容义,你不认识他,该认识在下佘滇吧。你那一刀之赐,在下时刻未忘,今日该有个交待了。”随着话声,一人跃上墙头,这人豁然瞎了一目,五短身材,面黄须稀,身着黑衣,手执单拐。
慕容义心头一震。
原来此人名叫佘滇,原是一独脚大盗,十年前在京津一带为非作歹,无恶不作。
慕容义在山西地面行侠仗义时,于太岳山南麓遇上他,那时佘滇正在抢劫被贬经过此地的山东知府,那知府却是清官,并无钱财,佘滇失望之下,竟下手杀死两名仆人,还要下手杀知府和夫人。
慕容义仗义出手,打败了佘滇,本想将他除掉,但自思上天有好生之德,便刺瞎他一目,令其改过,重新做人。
不想一念之差,放虎归山。今日竟然shàng mén寻仇。
“哈哈哈。”慕容义一阵狂笑,笑毕,目注佘滇道:“我道是谁,十年不见,你的功夫看来有长进,但不知你是否真心改过自新?”
佘滇一阵阴笑,道:“在下承阁下一目之赐,铭心刻骨,竟日不忘,遍访名师学艺,为的就是今天向阁下讨教。至于改过自新嘛,哼哼,在下嗔念未除,仇心正烈。”言罢一个大鹏展翅,身形上拨两丈,双臂一展,身子一翻,横越十丈,站在离慕容义一丈左右的空地边缘。
他一动,那铁鹤鬼王跟着纵到,只是却不见他如何动作,也未见他张臂翻身,显然轻功内力更胜一筹。
一旁静立未出声的傅秀英,心思如电:“看那佘滇,多年来即便紧练不缀,也最多与我们在伯仲间。然而那铁鹤鬼王却高深莫测,似乎胜过我们多多。”眼珠微动,秀眉一挑,道:“冤有头,债有主,佘滇既来寻仇,便请划出道道,至于道长嘛,与我们近日无仇,远日无怨,请作壁上观。”
铁鹤鬼王阴森森一笑,尖嘴一咧,道:“本道久闻贤伉俪威名,今日正好领教领教,傅施主怎出此言,莫非怕了本道不成?”
此话一出,慕容义立时大怒,若是在十年前,早动手出招了,但几年的隐居生活,已使他心境淡泊,定力大增。是以怒极反笑道:“道长怎地如此小看人,想慕容义虽非顶儿尖的高手,却是条响当当的汉子,死亦无惧,怕你何来。看来你二人乃有备而来,必欲取在下性命,在下奉陪便是。出招吧。”
言罢,刀诀一领,左足跨前一步,不丁不八站立,左掌在前,右刀在后,静候铁鹤鬼王出招。
傅秀英知道今日一场血战难免,不再示弱,双手一颤,双掌中各执了一枚银色蛾眉刺,飘身上前,与丈夫并肩而立。
铁鹤鬼王一阵刺耳狞笑,道:“我叫你死得心服口服。”双手微动,掌中多了两根太极神笔,一式“苍龙出海”,黄袍风飘,前纵八尺,左笔“蜻蜓点水”,疾点慕容义“魂门”死穴,右笔“独龙出水”,疾点腰部“章门”大穴。双笔似虚似实,每一笔皆带有无数变化,虚实莫测,防不胜防。
慕容义岂是庸手,一式“横渡乾坤”,身形左飘三尺,同时八卦追风刀往右一磕,封敌之双笔。但听“铿铿”两声龙吟虎啸,双笔与八卦刀相碰,火花四溅。慕容义虎口一麻,八卦追风刀险些脱手。心中大骇,急展八卦龙虎刀法中最精妙的招式,舞一片刀光护住周身,同时觅机着着抢攻。
铁鹤鬼王一试之下,知道自己的功力比对方高出多多,心中大喜,立展一百零八式正反点穴法,着着抢攻,双笔有如毒蛇吐信,要突破对方布成的刀幕,寻隙进击。
双方各出绝招拼死相斗,场中立时劲风四射,笔势刀影横飞,旁边的竹子,亦被劲气推动,簌簌地落了一地竹叶。傅秀英关注爱侣安危,目不转睛注视场内,目前形势令她担忧,只是以自己夫妻在江湖上的名望地位,自不能以二敌一,心中只有着急。
正自揪心,忽觉脑后风响,急使一个“斗转星移”,左跃一丈,只听“卜”的一声大响,回头见佘滇偷袭自己,铁拐击在地上,现出一洞。傅秀英秀眉一竖,大骂道:“无耻小人,竟施暗算,看招。”一招“玉夕穿梭”飞纵过去,蛾眉刺一取面门,一取胸前“期门穴”。
佘滇亦非弱手,举拐一招“夜叉撩天”,自下向上,封住来敌,嘴里阴笑道:“今日势必取你夫妇性命,管什么暗算不暗算。”反手一拐,击向傅秀英项背。
但凡使蛾眉刺者,皆依仗身法灵妙。傅秀英当年行侠,仗的便是独到的轻功和奇妙的身法。此时斗佘滇的铁拐,兵器实为吃亏,便展开玄妙的身法,与佘滇游斗,佘滇铁拐虽长,却撩不到她一角衣裳,一时之间,二人斗了个平手。
那边慕容义对铁鹤鬼王,已是渐处劣势。一则功力相差悬殊,二则铁鹤鬼王的正反点穴法,奇诡无比,既可正点,亦可反手点。有时一笔点胸前,一笔点后背;有时一笔点左边,一笔点右边。虚实莫测,眩人耳目,实是防不胜防。慕容义虽仗着精妙的刀法,护住周身,但因顾虑对方功力太高,不敢硬碰他双笔,无形中大受牵制。是以一百招下来,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有几次铁鹤鬼王的太极笔毒蛇般攻入刀幕,险险点中穴道,实已险象环生。
傅秀英眼见丈夫危急,忧心如焚,却又分不开身。正自焦急,佘滇一招“金龙摆尾”反手攻来,傅秀英急使“风卷荷叶”,飘身后退,铁拐呼的一声掠过,只差一分未打中面门。傅秀英心中一凛,急忙拿捏心神,专注对敌。
慕容义又挡得二十招,已是气短力疲,刀法散乱,心中忖今日必死,与其落在这些武林败类手中受辱,不如自行了断,思虑及此,正想回刀自刎。一瞥眼,见叱咤争斗中的爱妻,还有完全不懂武功的丫环、童仆,他们皆站在厅口,关注自己与爱妻,此时犹不知凶险。心道:“我一死,他们岂不也难逃噩运?”想到此,腾身一纵,躲开铁鹤鬼王点向面门的两笔,“嗖嗖”还了两刀,扬声叫道:“小翠,小荷,你们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岂料小翠、小荷虽知情势凶险,却不逃难,轻轻啜泣道:“老爷、夫人,你们待我们不薄,我们决不走,死也要在一起。”
铁鹤鬼王怪笑一声,道:“哼,谁也逃不掉的。”口中说话,手中双笔一展,施出师门绝招“双虎夺羊”,左笔疾点对方腿部“环跳穴”,右笔幻出无数笔尖,连点胸前“神道、灵台、中枢”三穴。
慕容义本已险象环生,怎能分心吩咐别人?当下只觉眼前笔影如山,急使钢刀封去,不料腿上一麻,跌倒在地,手中刀亦掉到一边。铁鹤鬼王一招得手,立施辣手,右笔直取他胸前“期门”死穴。慕容义腿上被点,无法纵身躲闪,狂吼一声,已被点中,立时气绝身亡。
傅秀英乃女流之辈,气力不久长,这时也气喘吁吁。耳听丈夫狂呼,回头一见之下,心头大痛,厉啸一声:“我跟你恶鬼拼了。”回身势如疯虎,奔向铁鹤鬼王,同时双手一抖,蛾眉刺飞射而出,直取铁鹤鬼王,然蛾眉刺一出手,佘滇铁拐已击到,她却似已疯狂,不躲不闪。只听“卜”地一声,击中后心,“哇”地喷出一口鲜血,颓然倒地身亡。
说时迟,那时快,两枚蛾眉刺电射而到,铁鹤鬼王大惊,急使个“旱地拔葱”,腾身跳起,但一个人临死之前最后一击,力量何止万钧,铁鹤鬼王跳起时,已是稍迟,前一枚紧贴脚底飞过,后一枚却射中他小腿,穿腿而过,饶他是功力深厚,落地也不禁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血已汩汩喷出,虽是未伤到骨头,尚无大碍,但亦须将息几月方能痊愈。
“老爷,夫人!”小翠、小荷与众仆人,浑不顾凶险,哭叫着冲来,抚尸大哭。
铁鹤鬼王早已杀红了眼,举起太极神笔,竟向毫无武功的丫环、童仆下手,佘滇亦举起了铁拐击去。
数声惨呼后,园内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静得恐怖,静得瘆人。本来安宁温馨的花园,立时成了修罗场,尸横血流,一片狰狞。
两个shā rén魔王乘夜色悄悄掩走,瞬即消失在园外山麓尽头。
明月似乎不忍目睹这一幕惨剧,扯过一片乌云,掩住惨白的面容。
便在月影暗淡的时候,宅子后面那排平房走出一条颤魏魏的人影,那人影从hòu mén出去,掩没在宅第后面的小树林里。
正是:天理昭昭本自定,邪能侵正论难成。欲知后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