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余生不负心》 第六章

    电脑的冰冷、专家的批评、业主的呵斥和领导的催促，使我心力交瘁，对设计工作感到深深的排斥和厌倦。上班时间只觉得压抑、烦躁和苦闷，而下班时间寄情酒精，天天喝醉，企图忘记烦闷。上班深深痛苦，下班逃避痛苦，周而复始，恶性循环，看不到出路；想想自己能接项目当老板，肯定赚大钱，不用再像现在每月还完房贷、给孩子买完奶粉后，就捉襟见肘，难以维持日常开销了，可以在亲戚朋友和家人同学面前扬眉吐气了，人生突然充满了希望。

    第二天跟高建设敲定，周五晚上，请李勋吃饭。

    初春的蓉城寒意未尽，下午6点，我和付伟坐在车里，往一家海鲜火锅驶去，

    收音机里响起赵雷的那首火遍蓉城的歌:

    让我依依不舍的不止你的温柔

    余路还要走多久你攥着我的手

    让我感到为难的是挣扎的自由

    分别总是在九月回忆是思念的愁

    深秋嫩绿的垂柳亲吻着我额头

    在那座阴雨的城里我从未忘记你

    蓉城，带不走的只有你……

    付伟跟着哼了起来，看的出来，他很期待今晚与李勋的相识。

    想不到我们付总居然如此文艺、骚气。我嘲笑道。

    滚！付伟呵呵一乐。

    两人拎着两瓶国窖1573走进包间，安排妥当。不久，高建设和李勋进来，互相介绍后依次落座。李勋二十七八岁上下，身材高瘦，略带儒雅。大家对今晚的相见，都心知肚明，付伟和我需要李勋的guān chǎng关系接项目，李勋也希望跟我们合作、抽成，空手套白狼。也就是大家说的**。既然大家坐下了，那么说明彼此心照不宣，也就无需多言，开怀畅饮，其乐融融。我那会儿还不会找话题，技术搞久了，难免有点迂，只是傻笑举杯。付伟就不同，生意、项目、关系、天文地理……气氛被调动起来。不觉间，两瓶白酒告罄，又来了件啤酒，大家已然像认识多年的朋友。最后举杯，互祝生意兴隆，握手告别。

    那晚，我觉得上帝向我打开了一扇大门，仿佛世界都光明了。回家后，拉着已经睡下的老婆，一个人jī qíng澎湃地啰嗦到深夜，比中举的范进有过之而无不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直到酒意上头，才含笑睡去。

    感情是需要培养的。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白天上班，晚上跟高建设和李勋吃饭喝酒，互相增进了解。时间排的很满，也比以往都要辛苦。跟以前上班不同的是，我内心多了份安宁，对未来满怀希望后，觉得上班也没那么痛苦了，可能是觉得有了希望吧。希望是个好东西，也许是世上最好的东西。李勋一直以来，通过他父亲，上上下下认识了不少区县的领导，于是他开始有计划地梳理关系网，希望从这些领导突破，从而承接工程设计项目。李勋以前在他父亲眼里，一直不务正业，所以我们打算自己做两个项目，让他父亲知道，我们一起在干实事，到时候再跟他父亲开口，请他老人家出面，那么到时候，就不愁项目了。

    首先联系的是渔溪县宣传部徐部长，在他的升迁之路上，李副县长算是伯乐，李勋一直叫他徐大哥。徐部长得知李勋想干点设计，很支持，帮我们约了鱼溪县建设局严局长，具体让我们到时候跟严局长汇报。

    日子就那么继续着，没有白天，没有晚上。有天张扬打diàn huà，问我最近忙啥，好久没看到我，晚上去吃三文鱼。他是我中学死党，虽然家境殷实，但深知家里挣钱不易，低调而且自己思考挣钱的路子，有别于一般富二代。晚上我说起最近跟李勋和高建设，他很理解我在做的事，只有一个疑问，既然已经达成合作意向，是否有必要天天跟他们喝酒，挺累的。我做事很多时候靠直觉和义气，没想过他这个问题。想了想，才说，搭上一条线，如果把关系处好了，可以不限于干设计，干其他的，一样赚钱，跟领导走近点，应该也没什么坏处。他点头表示同意。张扬家里，有不少产业，建材、玻璃厂是主要的两项，没事的时候，我们总混在一起。他说安排个时间吧，他请李勋吃顿饭，以后难免有请他帮忙的时候。我心想，这小子懂事了，前些年的张扬，五毒俱全，有了一对儿女以后，懂得替家里考虑了。

    喝完酒摇晃着回到小区，已是半夜十一点，明月半墙，树影斑驳，微风拂面，忽然想起苏仙的那句，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再一次，我深深感觉把自己活丢了。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已到年底，带老婆孩子去乡下陪父母过年。见到亲戚朋友，都觉得我是家里骄傲，大学毕业，体面的工作，城里买车买房，俨然已经成为村里学生的榜样，让村里人很是羡慕。心里的不如意，外面受的冷眼，只有自己才知道。见到了表哥，他36岁，三年前离婚，初中学历，一直在周围工地打工，皮肤黢黑，眼神黯淡，两个孩子由他父母照料。很久没有相见，我们端起了酒杯。他很开心，大概也为我骄傲吧，不断跟我碰杯。但是我仅仅想到二十年前，我和他十来岁，没有任何背负，在山间田野嬉戏追逐，真的开心。如今呢，我们都活在社会底层，只是我好像比他体面而已，都是失败者，不同的是，我好像比他活的有盼头。想到这儿，我叫过来他的两个孩子，各给了600元红包。表哥不好意思，再三推迟，两个孩子有点惶恐地收下红包，笑着跑去玩了。聊着聊着，说起这些年自己的境遇和家庭，表哥竟淌下几滴眼泪，我虽然没有走到他那步，但是感同身受，不住安慰他，这顿酒，一直喝到半夜才散。

    除夕之夜，家家新桃换旧符，老爸拉着我，非要喝两杯，我看着他斑白的双鬓，悄然佝偻的脊背，不忍扫他的兴，就跟他分了一瓶白酒，老爸显然不胜酒力，比不得从前。当我们七老八十，回望此生，会不会遗憾。我爸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他这辈子活的窝囊。为什么？首先按现在价值观，有钱有势称为成功，老爸完全失败。他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的，半世农民，半世农民工。每到开学的前几天，钱不够，就去给我借学费，然后每个月打工还钱。他从来无暇意识到该找到自己喜欢的事，做出成就。打工和酒精消磨掉了这一生，唯一值得高兴的，就是把我供到大学毕业，看我工作成家，虽然我活的很纠结，但至少在他眼里，比他好，比他活的体面、有希望，是家里的骄傲。才十点钟，就喝趴下了，由老妈扶着他休息去了。父母这代人，辛苦操持张罗，直到我们毕业，找工作，成家生子，发现还是不能松口气，年轻人要上班，他们还得带孙子，尽管不习惯异地和城里，还是经常奔走，拿出棺材本儿，给孙子买奶粉、玩具、尿不湿，为了尽量帮儿女分担。遇到互相观念不合的时候，不会跟我们正面冲突，只会偷偷抹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