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似乎是倒着展开的，姜一澈猜测现在是在孟清怡逝去的半月前。
天久违地清朗，万里无云，清风和煦。
姜一澈见到了百年前的自己。
在一座清冷的寺庙里，四下无人，他看到一身玄衣的自己突然一拳捶在龙像上，龙像半分未损，面前香炉里的香却被带起的风吹断了半截。
“哒——哒——哒——”
轻巧的脚步声回荡在大殿，两个身影逐渐清晰。
一位身穿青蓝色长裙的少女将孟清怡推搡进来。
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是洛凉。大概因为这是孟清怡的回忆，这次姜一澈看清了洛凉的样貌。
柔顺青丝，墨色发簪、丝带，白皙紧致的小脸上，一双明眸甚是养眼，只是柔和的双唇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过半分弧度，倾城绝色生生压抑成了座从不融化的冰山。
姜一澈静静看着洛凉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看得着实难受，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她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她，还要温和许多。
“姜一澈，看好你的人。再和饕餮斗下去，不存在两败俱伤，会死的只是她。”
洛凉的声音平稳得不带有一丝情感，她一把将面前的孟清怡推向姜一澈，又看着姜一澈瞬间站起，用手轻轻环住孟清怡的腰，她转头就要离开。
眼看洛凉要走，一身玄衣的“姜一澈”似乎有些动容，他撇下刚刚站稳的孟清怡，向前追了两步，手也不由自主地伸过去。
然而犹豫的这片刻里，“姜一澈”内心已经无数次挣扎，最终他前伸的手臂还是放了下来，只低声说了句，“龙帖很危险，跟在他身边，你万事小心，”
闻言，洛凉明显一愣，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没人看到，她的嘴角罕见地挂起了一抹微笑。
但是此刻停留在孟清怡记忆里的姜一澈却看到了，他眯着眼，想要看得更清晰，奈何浅笑一闪而逝。
“总觉得她不像表面上这样，我应该早就知道的，”姜一澈这么想着，竟想追上洛凉，奈何他现在是在孟清怡的回忆里，孟清怡没有去的地方，他就去不了。
姜一澈只好看回以前的自己。
自洛凉的背影消失后，“姜一澈”的眼神便暗淡了许多，他的目光仍停留在远方，久久不肯收回。
“我只是想让你像我一样相信他，怎么反而把你越推越远……”姜一澈听到自己说了这样一段话。
相信他，他是谁？
“姜一澈，对不起，”孟清怡歉意地低下头。
“不怪你们，或许，是我们无缘吧。”
“你从来不是相信缘分的人。”孟清怡的话戳中了“姜一澈”的内心。
是啊，他从来不是个相信命运、相信缘分的人，可偏偏自己与她到了这种境地。
姜一澈听得一愣，自己相信的那个人应该是颜渊吧。
谜团明朗了一些，似乎只差一阵和煦的小风，最后的真相就会浮现。
时间的长流逆向地推进，眼前一花，姜一澈已经置身于一片紫色花田中。
湛蓝的天空，淡紫色茂盛的花丛铺满大地。
视角偏斜，似乎此刻孟清怡是躲在花海旁的树林里偷偷向外张望。
“姜一澈”静立其间，即使离得有些远，看不清他此刻表情，但从僵硬的肢体行动上，还是能轻易地推断出他的心情。
果不其然，“姜一澈”仰天长啸一声，花海以他为中心，迅速冻结。
凋落到半空的花瓣，滚动露珠的摇曳绿叶，停在花蕾中采集花蜜的蜜蜂，都在一瞬间静止。
“咔咔——”蔓延开来的结冰声宣布着它们生命的终结。
冰纹直延伸到花海外，在孟清怡藏身的巨树前戛然而止。
姜一澈看着眼前的场景呼吸间成了无数冰晶，心里说不出的苦涩。
以前的自己竟有如此实力，他明明是个人，除了有一身冥力能驱妖送鬼，除了有一双往生眼能视阴阳两界，除了有极其漫长的生命能横跨古今。也没什么特殊的了。
能做到眼前的这一切，分明不是人类的力量。
姜一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看着冰海中央的自己，他突然迷惘了，“我到底是谁”
“姜一澈”微抬双臂，双手紧紧一攥，寒冰随之崩裂，化为满天飞霜，其中花草，其中虫蚁，彻底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场外的姜一澈默默蹲下了身子，他双手抱头，阴影下那双眼眸较之从前更红了些。
“我到底是什么……”
“送走了那么多求往生的妖鬼，却送不走自己”姜一澈痛苦地蜷缩着，他终于想到，普通人怎么会有这么漫长的寿命，普通人又有谁能有他这种力量，他不是人，从来不是。
“姜一澈——”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呼唤他。
算不上温柔，却直戳他的内心，是洛凉。
姜一澈缓缓睁开眼睛，面前柯尧被银光环绕着，不知有没有醒来过。自己的左臂处却多了双纤细的小手紧张地扶着他。
“姜一澈？”洛凉睫毛微颤，看着姜一澈睁开了眼睛，她终于松了口气。
“洛凉，你怎么在？”明明关于两人的记忆已经尽数被封印，姜一澈依旧温柔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饕餮让我来的，”
“龙帖……原来是他让你来的，我还以为……”姜一澈眼神暗淡了许多，他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
颜渊已不知去向，洛凉没有多说，姜一澈也默契地不曾多问。
“洛凉，你知道我是谁吗？”
“……”洛凉柳眉微蹙，看姜一澈的眼神也别扭了许多，“你是姜一澈，现在是，将来也是。”
“以前不是吗？”姜一澈追问道。
“你不是已经选择抛弃掉以前了么，既然那些记忆都是你不想要的，那你还问什么，”
姜一澈笑着摇摇头，“是啊，我还问个什么劲儿……”
……
半天后，柯尧再次醒来，她的脸颊多了些泪痕，吵着嚷着要找颜渊。
姜一澈说自己也不知道颜渊去哪儿了。
柯尧只好作罢，她转念问道，“你身体的事，颜渊已经告诉我了，要不要帮你加固封印？”
姜一澈考虑了一下，摇了摇头，“活了这么久，我大概是真的相信命了，顺其自然吧，”
柯尧点点头，上前抱住了他，“现在，我能配得上你了，”
姜一澈瞳孔一缩瞬间将眼前的人推开，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不是已经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恢复了又怎么样？颜渊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孟清怡，不是我。就算现在有了孟清怡的记忆，我，依旧是柯尧，不是吗？”
姜一澈看着柯尧脸上的越加灿烂的笑容，脸色越来越难看，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而且还在继续向一个错误的方向前进。
洛凉早已离开，她的出现是龙帖的要求还是她自己的选择？
柯尧的异常觉醒是颜渊的安排还是突发的意外？
自己的记忆是谁封印的？
为什么线索看似越来越多，真相却离自己越来越远？
两双血红色的眼睛带着些许腥臭的气息出现在姜一澈脑海中。
“为什么放弃自己的身份？是因为那个叫洛凉的女人？”
“我去杀了她！”
“你敢！”是自己的声音，这段不知来自何时的记忆中的对话，有些熟悉。
“你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不管什么代价，”姜一澈的语气无比坚决。
“即使代价是你会忘记她？”
“姜一澈”哑口无言，是啊，脱离身份的代价是要忘记之前的所有，如果靠近她的唯一方法就是忘记她，那，究竟有何意义。
“姜一澈”在原地坐了七天七夜，终于开口，“如果我忘了她，你就把我送到她身边，如果她不能接受我，你就替我守护她”
“……”那人沉默了许久。
姜一澈知道，他答应了。
整点的时钟响起，像一块丢进平静湖面的石子，惊醒了姜一澈。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封印已经越来越松动，最近有不计其数的记忆碎片强行出现。
他一边害怕着那个冷血的自己出现，一边又在好奇着自己的过去。
正想着，颜渊已经推门进来了。
天色不知不觉黑了，屋里还未敞灯，柯尧也不知去向。
“咔——”灯被打开了，一瞬间的明亮让姜一澈眨了好几下才适应。
颜渊现在姜一澈的面前，默默地盯着他苍白的脸色，问道“没事吧？”
姜一澈以为问的是柯尧，一脸疲惫地说道“虽然她记起了前世，但她并不愿成为孟清怡。”
“我问的是你。”
闻言姜一澈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颜渊一眼。
看样子，他早就知道柯尧的情况了，不过这淡然的样子，还真是不怎么像他呢。
“封印松了？我去找柯尧！”
颜渊转身就要夺门而出，却被姜一澈叫住。
“不用了，我想顺其自然。”
“不可以！”颜渊的声音很大，带着命令的意味，这让姜一澈感到疑惑。
“为什么不可以？”
“你现在还忘不了洛凉吧？知道她为什么对你避而不见么？就是因为你的性格。若你变回以前的样子，你觉得，她会不会离你更远？”
颜渊的话让姜一澈呼吸一滞。
他紧咬牙关，眼中闪过一抹冷意，没有再反驳。
他相信颜渊，以前信，现在也信。
“知道了，等柯尧回来，我会让她帮我加固封印的，”
“我陪你等”颜渊急切地回答道，语气不容拒绝。
“……”微张的嘴尚未发出任何声音，姜一澈的话就被开门声打断。
柯尧推开门走了进来，她换了件水蓝色连衣裙，裙子的颜色与洛凉的长裙很像，却平添了许多妩媚。
一字领之上，精致的锁骨甚是好看，不过今生柯尧的年纪实在小，即使发育得在同龄人中已经算好的，但较之孟清怡时期还是不够看。
柯尧不知从哪儿买了顶栗色假发，戴上也意外得合适，此刻长发披肩，正红色口红在唇，与之前的利落短发素颜小女生的感觉截然不同。
姜一澈的眼皮抑制不住地跳动，看着柯尧的装扮，他只想像个家长一样，将柯尧提到里屋，告诉她好好学习才是正业。
颜渊也一脸难以置信，他捂着脸不想说话。
刚见到柯尧的时候，柯尧还是个大方自信、做事雷厉风行的女生，怎么多了些孟清怡的记忆之后，开始这样打扮了？
算不上浓妆艳抹，很不自然是真的。
“怎么，不认识我了？”柯尧一撩头发得意地问道。
颜渊明显脸一抽，走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来来来，先帮姜一澈把封印加固。”
柯尧不着痕迹地一抬手，恰好避开了颜渊，“锁住你记忆的封印，不止一层”
姜一澈点点头，他差不多能猜到，他不久前想起的那段经历，有人说过，要想抛弃自己的身份，必得放弃自己的过往，第一层封印大概便是他抛弃自己身份的代价。
至于第二层所封印的，便是他百年前与洛凉所发生的一切。
“第一个封印以我的能力，并不能触动它分毫。设下第二个封印的，似乎也不是个简单的人，封印力量很强，似乎那人的本意是想直接抹掉那些记忆，却碍于自己的能力有限，不得已选择了封印”
柯尧说得头头是道，一旁的颜渊不耐烦地直接插嘴道，“第一层不用动，只加固第二层就行了”
“加固封印没那么简单。今天是中秋，阴气太盛，不适合动任何法阵。”柯尧不悦地撇开头，尽量避免自己看到颜渊。
颜渊也发现了柯尧的反常，却还要耐着性子冲她笑，“清怡，你在别扭什么？”
“我再说最后一遍，我是柯尧，不是孟清怡！”
“你心里的，自始至终都不是我，所以，请不要再用这种宠溺的眼神看着我，孟清怡早就死了！”
柯尧脸色阴沉，她走上前拉住了姜一澈的衣袖，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
颜渊意料之内地夺门而出，消失在黑夜里。
姜一澈苦笑着将手放在柯尧的头顶，“你何苦呢，”
“他还留在以前不肯走出来，他放不下孟清怡，可现在柯尧也是我的一部分，既然他接受不了，再纠缠又有什么意思……”柯尧摇着头说道。
“知道吗，孟清怡的记忆对你影响会越来越大，现在你还是柯尧，可再过几天，你……或许就真的成为孟清怡了。”姜一澈看向柯尧的眼神中多了些怜悯，“到那时，你对颜渊……”
“印象里，颜渊是个有担当的人，可现在，我觉得他变了，或许，我真的从来没有认识过真正的他。”柯尧的笑容有些苦涩。
自从她记起自己的前世，今生柯尧的存在早已模糊，她对姜一澈早就没了念想，不仅是因为她知道了姜一澈对洛凉的执着，更是因为，她忘不了颜渊。
可一想起连接往生前，颜渊对她说的话，她的心里就异常难受。
有种不被珍视且被利用的感觉。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