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西沉,黄昏将临。
酒坛空了,菜锅里似乎也被捞得只剩下了温热的汤,老管家一顿饭慢慢悠悠的吃了半天,归来的雀鸟惊醒了饭后匍匐在石桌上酣睡的老人,他带着微醺的醉意摇晃着站起身,仰头看一眼凉亭外昏黄如火烧过的天色,拿勺子从炉子上的锅里一捞,居然又捞出来一小碗肉和菜。
“又是一天就这样挨过去了啊。”
一声长叹,老人叹息的语气里满怀萧索,他桌子也不收拾,只端着那一小碗温热的炖菜晃晃悠悠的走出了院子,左穿右拐,居然走进了另一个更加荒凉破败,杂草丛生的别院。这处院子被西边高耸的一处院楼遮住了斜阳,光线暗淡,一阵微风拂过,院子里齐腰高的杂草左摇右摆,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吱呀声响,老人掀开了院子中央地上杂草掩映处的一块木门,佝偻着身子走下了地窖。
斜阳沉得很快,眼看天色渐黯,忽然不知从屋顶何处蹿下来两条人影,身形很快,声音很轻,就像芦苇荡里俯冲而下捕鱼的飞鸟般迅捷灵敏。
“这老头住地窖里?”一个人影轻声问道。
另一个人影轻声回答:“将军府这么大,他一个人住外面,夜里难道不怕么?”
“六七十的人了,胆子还这么小?”
“他如果胆子大,将军府没落后还会不敢卷着钱财离开将军府?”
开始问话那人轻声蔑笑道:“说得也是,这老头胆子这么小,中午在那西蜀来的毛头小子面前装大尾巴狼倒是装得有模有样,几句话就把那小子打发走了,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呀。”
另一人哼哼笑道:“那姓李的小子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赵离为什么派他来替西蜀侯府办事,白日里要是换做我,没有十种办法给那老头收拾得服服帖帖,我姜字倒着写!”
“嘿嘿,大哥,容小弟提醒你一句,你行走江湖多年,自然经验丰富,心思缜密,手段多样………可是别忘了……”
“别忘了什么?”
“别忘了咱们得到的信息是,这姓李的小子就是当年蜀唐之战时在剑阁道重峦岭上出生的那个婴儿,冥王阁的现任阁主曾给他占星卜命过,说他可是世间唯一一个千年难得一遇的两星命,所以,尽管他年纪轻轻,我们遇到他最好还是提防着点。”
“呵,两星命又怎么样?他又不是有两条命,死得起几次?笑书生当年名满江湖,现在呢?不一样在江湖上混不下去跑到海外求仙访道去了?无烟公子冷无烟不比笑书生名气弱吧?才十七岁就接到了大唐皇帝的拜将帖,现在呢?杀了他未婚妻,偷走了启天石,惹得江湖动乱,诸国几乎起兵,自己却夹着尾巴不知道躲在哪个旮旯里挨日子呢。”
“大哥说得在理!一语道破混江湖的玄机呀!咱们哥俩名气不响,没人关注,做起事来倒更加轻松无阻,性命无忧,才能猥琐发育到今天。”
“猥琐发育?”
“欧呸!说错了,是安全发展……大哥,你看咱们现在是冲进去给那老头子绑了严刑逼供叫他说出冷无烟的下落还是……”最先说话的那人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避免尴尬,谁知话还没说完,头上便挨了一巴掌。
为首的人影打断道:“跟我混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学会你大哥我一丝聪明劲呢?这将军府除了鬼和他,一个人也没有,要绑他,在那姓李的小子走了之后,我们还用得着在后山草丛里继续躲大半天吗?”
“大哥你是说,这旧将军府里,除了这老头,还有鬼?”这人的语气明显怯了起来。
“你怕什么?将军府自然有鬼,可鬼没在院子里。”
“那在哪里?”
“在那老头心里。”
“大哥你的意思是,他心里有鬼?”
“胆子再小的人,若是心里没鬼,也不至于会躲到地窖里去睡觉。”
最先说话的人影略微沉思,醒悟道:“他是在掩藏什么?”
被称作大哥的人影道:“肯定是在掩藏什么秘密!”
“那,咱们怎么做?”
“等,得有耐心的等。你知道常年一个人生活的人会有什么习惯吗?”
“什么习惯?”
“一个人与世隔绝久了,他会生活得很无趣,一个人若是生活得无趣,那么他只能靠咀嚼回忆过日子。”
“而且他会不断的翻来覆去想那些他记忆中最深刻,最难忘的回忆!”
眼睛一直注视着木门的大哥忽然扭头问他同伴:“你认为一个在将军府生活了几十年的老管家他记忆中最深刻最难忘的回忆都与什么有关?”
同伴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嘿嘿,自然是他将军府的林入云老将军,林听雪大xiǎo jiě,和冷无烟公子!”
为首的大哥点点头,得意道:“没错,他不仅会翻来覆去的回忆,而且人老了还有一个毛病。”
“什么毛病?”
带头的大哥眼里放出了胜券在握,志在必得的光芒,一字一字道:“说话!上了年龄的老人不仅喜欢回忆,还会不由自主的自言自语!尤其是在喝了一坛子陈年女儿红之后,就算醒着,他也会忍不住的说梦话。”
同伴忍不住赞叹道:“大哥真是高明呀,居然懂这么多!”
“不是我高明,而是你不够细心,不会观察,还记得十年前我们绑架的那个西凉富商么?关了他三个月,最后一个月天天都在说他这辈子睡了几个女人,那天给他喝了半壶酒,嘿,那老小子居然连第一次做了多久都说了出来。”
“那,咱们什么时候下去?大哥你说他会在夜里忍不住自言自语说梦话我相信,可是他可不会大声吼出来让咱们在这上面也能听见呀。”
带头的人影抬头望望天,太阳已经全都没入了地平线,夜幕将临了。
“老头已经下去有一阵了,我们差不多可以慢慢溜下去了,走!”
两人猫着身子缓缓揭开木门,溜进了地窖。
他们没看见,早在两人跃下屋顶时,另有一条人影极迅速的跃上了屋顶,两人溜进了地窖后,那条人影又跃进了院子里。
…………
轻轻合上木门已是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这兄弟两人俱是在江湖里摸爬打滚,shā rén绑架,黑夜求生干了一辈子的好手,比这地窖更黑的地方他俩都去过,所以便极熟练的顺着脚下的阶梯弓身缓缓滑了下去,下了大约二十几阶,前面通道的尽头隐隐有了闪烁的灯光,两人凑近,居然也能看清对方的动作和表情。
大哥比比手,示意慢一点,同伴握紧手里的短刀,点头回应。两人猫着身子朝着灯火摇曳的房间缓缓前进,到了进房的拐角处停了下来。房间里似乎有人在说话,但是地窖内那个房间最大,结构封闭,空间开阔,声音嗡嗡的响,两人听不清里面的老人在说些什么。
大哥眼神示意躲好静静偷听,同伴点头同意,交流间,两人发现拐角处的背后又另有一间小房间,和那灯火阑珊的大房间只有一墙之隔,两人不约而同的侧身摸了进去,小房间里摆满了杂物,看不见东西,却能闻见一股酒香,这里应该是将军府藏酒的地窖。
“这房间和那大厅隔了墙,但这房间更小,他说话有回声,但我们这儿没有,小声点,那老头耳背,听不见。”带头大哥轻声道。
另一人靠着墙坐下身,刚准备回答,却突然触碰到了什么温热的活物,那活物懒散的趴在地上没反应,暗中偷听的人倒是惊吓得弹跳了起来,但却居然很敬业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什么?”
…………
“没什么,摸到了一只猫。”
两人长舒了一口气,侧耳贴在墙上静静偷听。
只听见那个老管家苍老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公子,你就少吃点吧,本来就没给你留多少。”
“唉,又不吃饭,这可怎么行?”
…………
两人中有人忍不住轻声道:“大哥你真行,这老头果然在酒后胡言乱语。”
另一人轻声回答,语气中自然充满着得意的骄傲:“嘘,慢慢听他说,说不定能听他说出冷无烟这几年藏在了哪里,这可比严刑逼供更加管用!”
“今天府里来了个年轻人。”老人的语气里开始带着叹息和忧愁,他顿了顿,接着道:“年轻人从西蜀侯府来,他……他问起了你和xiǎo jiě当年的往事……我……”
语气开始支吾:“我……我把多年前雪地里的那场事说出来了……”
说完,老人住声停了下来,整个房间一片静默,另一面墙后的两人屏息静听,期待着老人继续说下去,但却良久没有下文。
忽然,房间里响起了另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
“酒……”
只有一个字,有气无力的声音,仿佛垂死之人,但这个字却犹如一记惊雷炸响在了隔壁酒窖里偷听的两个人头上。两人瞪大了眼睛,在漆黑狭窄的空间里面面相觑,看着彼此暗如虚空的面孔低声惊诧。
“这地窖里还有第四个人?”
“那老头没有自言自语!”
“那这人是谁?”
“是他!”
“冷无烟?”
“只能是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