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时节,鸟唱蝉鸣。
温煦的阳光透过斑驳的窗格倾泻在一个稍显破旧的小木屋里,栀子花香从不远处的树林飘来,清淡又馥郁,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又掺杂躁动着的习习凉风,清爽宜人。
光与影交错,疏条相映,凌乱不堪的胡须,丘壑纵横的轮廓,眼角皱纹层叠,折射出一张布满风霜的老脸。
欧鹏被绑在木屋里,没有想象中的折辱,也没有被直接送官,这是他来到李家庄的第三日。
这三天一直被好酒好肉招待,虽然兄弟几个被分开,倒也舒坦,要是小龙山的兄弟过来要人,他也决计美言几句。
他又想到自己在绿林闯荡数年,得了一个“摩云金翅”的偌大名头,结果栽在一个小鬼手上,心中便有几分忿然。
他静静地看着窗外悠然浮动的白云,贪婪地吮吸着外面那素雅的清香。
昨天的晚餐是一个名为火锅的食物,肉汁饱满的鲜羊肉配合着辛辣无比的小米椒,那种触电般的快感,至今还让他的舌头忍不住分泌唾沫。
还有那清凉爽口的啤酒,淡淡的苦涩混杂着丝丝麦香,让他感到肚中馋虫钻得心窝里直痒痒。
想当年,他在荆东营里也是意气风发,好酒好肉,逍遥快活。
可惜年轻时脾气太冲,一心想干点大事,看不惯军都贪墨兄弟们的钱两,就起了冲突,结果几拳打得那人昏迷不醒,只能收拾细软离开。
离开时,有几个兄弟也受不了那鸟气,就跟着他一起出来闯荡。
被官府通缉后,只能落草为寇。
这些年东奔西跑,时常晓风夜行,他倒也自在。
不过夜深人静时,难免会想起家里孤独年迈的老母,那一瞬间,心里便难过得像是海绵蓄足了水,一碰就会溢出来。
谁人父母不希望自家孩子鲤跃龙门,腾达世间?
苍天如可问,赤子果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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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落,月上柳梢,此时田野里蛙声如潮,溪水叮咚,皎皎如画。
吃完晚餐,他抬头望着夜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银色的月亮,只感满目荒芜,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涌上心头。
平日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哪有闲心思理会这些,现在呢?
细想一下,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只闻豪杰弃官走,不见东海大潮落。
忍看壮士负离恨,莫问苍天悬日月。
低眉看尽水东流,仰头望断雁南飞。
一声长叹一声雷,天下英雄不胜悲。
他正自哀叹,忽听“吱呀”一声长响,木门被打开,只见外面走进来两个人,一人浓眉目朗,平头正脸,便是那日与他交手的厉害年青人。
另一人五官端正,唇红齿白,像是一个文弱书生,也有点眼熟,不过他一时想不起来。
只听那书生吩咐道:
“邢大哥,麻烦你给他松绑,我想单独跟他聊聊。”
“少爷,这样只怕不妥吧?”那青年人说道。
“没事,这是我的诚意,放心吧!”那书生说道。
片刻后,屋内便只剩一张圆桌,两张木椅,几个茶几,以及欧鹏和那文弱书生。
烛光跳跃,夜风潜入,两人相对而坐,相距不过一两米,欧鹏心里暗自寻思:
“原来这书生才是正主,此时这般近的距离,我若想下手,有十成把握可以擒住这书生,到时候威胁他们放掉自己和兄弟,再取走些银钱,岂不又是一条快活好汉!”
只听那书生笑着抱拳道:
“在下李熙泰,见过前辈。”
话语未落,李熙泰已经伸出小手,便要与他握手。
他兀自冷笑,只觉这小子嫩得紧,不识江湖险恶。
他有意给李熙泰一个下马威,于是也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只是肌腱微微发力,登时骨骼被拧得咔咔作响。
两人握手的一瞬间,屋内的空气仿佛陡然间被抽干,令人几乎窒息。
蓦然之间,欧鹏发觉自己握得不是一个软白小手,而是一块刚硬无比的铁块!
屋内一片死寂!
欧鹏心中一惊,暗叹道:这小鬼不简单!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里,李熙泰缓缓收回右手,他只觉骨头酸软不堪,纵然他天生神力,又用内力聚气掌心,此时也只能惊叹这大块头确有几分蛮力,不过他不动神色,沉声道: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吧!”
欧鹏嘿地一笑,说道:
“小鬼,你想和我谈什么?”
李熙泰笑道:
“当然是你以后的当算。”
欧鹏神情有几分不屑,斜视着他,粗着嗓音道:
“嘿,你这小鬼,真有意思,想和老子谈甚么?老子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盐还多,你还是回家多吃几口奶,想想怎么娶媳妇吧!哈哈哈哈哈哈……”
豪迈的声音震天响地,引得屋内烛火忽明忽暗,好一个反客为主!
李熙泰并不恼怒,将桌上茶杯轻轻推过去,真诚地笑道:
“这是我家乡的茶,虽然比不上龙井普洱之类的好茶,试试吧!”
欧鹏微微一愣,只觉眼前年轻人有几分气度,轻轻啜饮一口,便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闻着清洌的茶香,李熙泰仿佛在与一位熟识已久的老友交谈,又道:
“这些年在外面闯,不容易啊!”
这话一出,欧鹏的心头登时闪过几分诧异,那江湖人特有的唏嘘嗟叹出现在这般稚嫩的嗓音中,让他神似恍惚。
只听李熙泰好似神经质般,自顾道:
“每天过着像恶鬼一样的生活,为了出人头地,为了生存而肆意抢夺杀戮、不断夺走别人的性命,被人憎恨厌恶,遭人追杀,死到临头时,发现自己这么拼命却一无所有,甚至连自己为什么而活都不知道,这样蹉跎一生,真的快活吗?”
欧鹏似懂非懂地听完这段话,大抵也知道他在嘲讽自己,于是挥臂力振,猛地拍打在桌面上,震得茶几嗡嗡作响,怒道:
“嘿,洒家过什么样的生活,需要你这小鬼头来教?老子跑江湖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李熙泰置若罔闻,淡淡道:
“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睡得可曾舒坦安稳?
还有,昨天的火锅美味吗?啤酒好喝吗?”
欧鹏闻言一怔,不作回答。
“平日里就吃这些吗?”
李熙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裹,“嘭”的一声响,狠狠砸在圆桌上,只见从里头滚出几块硬邦邦的熟牛肉,还有一团冰冷冷的米粒粘状物。
只听欧鹏兀自冷笑道:
“嘿,我说你这小子真是不懂事,跑江湖的,哪有不得罪人的,逃到荒山野岭,不带点干粮,难道饿死老子?”
说实话,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聊天未免太过无趣,心情稍显烦躁,纵使这小子有几分能耐,他也有七成把握立马擒住这个小鬼。
“这就是你要的快活?
每天东躲西藏,不敢露面?
吃一顿,没下顿?
你难道不想,有一天,将这些腌臜狠狠甩在那些看不起你的人脸上,用饭粒渣滓塞满他们的嘴,看着鲜血叮咚、叮咚、叮咚,一点一滴,慢慢的,一点一滴,慢慢的,从他们的额角滴落,然后死死攥住他们的头发,把他们的头狠狠擦在地上,逼他们用舌头把流在地上的血舔干净吗?
李熙泰的声音充满魔性,神经质般地缓缓道来。
欧鹏登时心头一震,随即眼中精光bào shè,大吼道:
“你知不知道,老子得罪过谁?臭小子,老子告诉你,荆东营指挥使宋茂!
手下几千人,老子怎么报仇?你告诉老子怎么报仇?
嘿,老子以前看不怪梓县县令儿子随便强掳民女,就用手咔擦,拧断他命根子,嘿嘿嘿,血洒了一地,他一直惨嚎,直到死在床上,结果呢?
老子被追杀,救下的那个小姑娘直接被卖到妓院,每天被逼接客百十来人,最后被人剥光,曝尸荒野,还是老子给她收得尸,连她爹娘都不敢管?
这样的世道,你让我怎么办?
你告诉我怎么办?
怎么办?!”
话罢,他神情怆然,泪水竟尔滑落双颊。
李熙泰霍地起身,“砰”的一拳,猛然砸在圆桌上,大吼道:
“这就是你当土匪的理由?”
那欧鹏也蓦然起身,眼中凶光暴起,森然道:
“再说一个字!老子现在,就杀了你!”
李熙泰缓缓从腰间抽出那把冰冷寒彻的软剑,月光下,屈之力振,登时照出欧鹏那张满是风霜的老脸,肃穆道:
“可是,你不敢杀自己!”
这话宛如当头棒喝,欧鹏心头一颤。
“ài rén者,人恒爱之。
shā rén者,人曰可杀。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敢舍去,如何超脱无尽苦海,斩断尘世间万般烦恼丝?
生,则大义不灭。
亡,则死得其所。
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你想自怨自艾,躲在这里当一辈子土匪,还是跟我一起去改变世界?”
李熙泰目光逼人,一字一顿道。
此音一出,忽地狂风怪起,一抹月华照在他身上,看来倍感庄严,浑如一座屹立万古的雕塑,好似神灵降世一般。
欧鹏低下头,只觉眼前少年不能直视,低声道:
“你想干什么?”
李熙泰双臂张开,仰天狂啸,气力爆发,厉声道:
“杀!”
欧鹏闻言大惊,此刻匆尔脱出杀字,竟似鬼哭神嚎,仿佛人世间便要腥风血雨,一时间,竟尔冷汗涔涔而下。
他用颤巍巍地声音道:
“小子,你,你想杀谁?杀光贪官污吏吗?”
李熙泰目光如刀,不屑道:
“狗样杂碎,焉值李某一剑?”
欧鹏呆住了,喃喃道:
“那……那你要杀谁?”
星光满天,屋内烛火通明,李熙泰目中神光湛然,紧握长剑,爆吼道:
“上苍!”
“凭什么有人矗立苍天,俯视众生?
天地不仁,不要也罢!
杀!
管他诸仙神佛,不要也罢!
杀!
我自横刀向天笑,负尽狂名三万年!
全部杀光!
哈哈哈哈哈哈……”
李熙泰仰天狂笑,倏地一剑斩在圆桌上,“砰”的一声巨响,木桌爆裂,碎屑四溅!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欧鹏浑身发抖,战战兢兢道: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你一个人,凭什么……
跟整个天下作对?”
李熙泰忽尔狂啸,他抬起头,凝目眺望窗外的天空,肃穆道:
“看,那是什么!”
欧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夜空之上,漫天星斗,那是一片延绵万里的璀璨星河,望之心潮澎湃。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啊,那是曹孟德与刘皇叔的煮酒论英雄!
那是秦王扫**,诸侯尽西来!
那是项王的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那是无数凡人舍弃凡胎,度化入圣的开端啊!
曾经有多少英雄豪杰,风流人物曾仰望过这片灿烂星空?
“看,这是什么!”
李熙泰目光迥然,筋肉收紧,蓦然体内窜起万般气浪,“砰”的一声惊天巨响,上身衣物全数离体爆裂,无数飞絮随之飘零,那声音直震屋瓦,梁上泥尘竟尔飕飕落下。
**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时间仿佛陡然凝固,他举起手,奋力朝胸口捶落。
“砰”!
登时全身变得一片血红,直如万丈深渊爬出来的地狱魔神,向死而生,洗尽一身孽!
扑通、扑通、扑通,生命之音波澜起伏,那里有一颗鲜活无比的心脏在跳动。
只要它在跳动,血液就会一直流淌,永不停息!
欧鹏痴痴望向李熙泰。
此刻,
他面对的
仿佛不是少年,
而是空阔到,足以让落叶连绵不绝的——无尽森林!
是深沉到,足以让鱼儿沉溺忘返的——汪洋大海!
是宽广到,足以让鸟儿肆意翱翔的——浩瀚苍穹!
星光之下,李熙泰提起寒剑,平举过胸,仰天吟道:
“天涯何处觅佳音,世路茫茫本无心。
不对浮云生妒羡,且将热血映苍天!
大丈夫当执三尺宝剑,血战南北,纵横当世,这才不枉此生。
欧兄弟,你说是吧?”
李熙泰凝目而视,缓缓伸出小手。
欧鹏鬼神差使般也伸出大手。
“啪”的一声响!两人掌心相接,宛如蝴蝶扇动小小的翅膀,谁都不曾想过,多年之后,它会膨胀成横亘天际的飓风,狠狠地碾过所有人的人生。
人生是一场豪赌,多年之后,欧鹏蓦然回首:
那人走时,只有星光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