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啊，”陈相回答的很淡定，“学校内一月前就已经传开了。”
“那……”陈卿抬头看着弟弟，“怎么也没听你说起，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陈相依旧一脸平静，“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多加了几个能参加科考的人而已。”
“不只是这样吧？”陈卿进一步道，“你不觉得这是个很难得的机会吗”
“机会？“陈相冷笑一声，“哥哥觉得这是机会？”
他的态度出乎寻常的冷漠，这种反应显然在陈卿意料之外，他略带疑惑的反问道：“难道不是吗？我朝自开国以来，朝廷从未有过如此之大恩典，中举之率足足增加了一倍，不是机会是什么？”
谁料他话还没说完，陈相顿时脸色大变，拂袖而立，冷冷道：“机会？我呸！阉竖刘瑾祸国乱政，奸相焦芳曲意逢迎，二人一内一外狼狈为奸，借解额之调，行苟且之事，名为朝廷选士，实则暗操独断，包藏祸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平静的语气越说越激动，声音虽还略显稚嫩，语态却极为恣意纵横。
这番话陈奉听不懂，陈卿一听却是吓了一跳，他虽并不知道这次解额调整是什么缘故，却听说过当今天下有个炙手可热的宦官叫刘瑾的，震惊之余，赶忙轻问一句：“弟弟这话怎么说？”
陈相于是把听到的今年正月间，内阁大学生焦芳因个人对南方人有偏见，又欲谄媚正德皇帝身边的红人-大太监刘瑾，便私下暗示给事中赵铎向皇上奏言：“乡试额不均。”于是裁减了南方多地的乡试解额，却票旨给刘瑾的老家陕西增加解额为一千，顺带的给自己家乡河南增加解额为九十五，本着一体均沾的原则，也就给周围的山东、山西解额都增加到了九十。
陈卿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本朝自立国以来，朝廷给山西的最大恩典居然是有人暗中操纵，完全是一场政治交易。
他一向以读书人自居，嫉恶如仇，听到这事顿时心头火起。换在平时可能当下就要发作，不过经过一番短暂的挣扎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因为他从弟弟愤怒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种可怕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完全不该是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应该有的，他的先弄清楚这种东西是什么。
沉默半晌，他一抬衣袖，沉声道：“朝廷之事自有朝廷之人担当，你一个普通学子读好你的书就是，管这么多干什么。机会也好，交易也罢，读书人只有抓住机会一登龙门，入朝为官才有机会为国分忧。”
他说着看了一样周围，把嘴凑到陈相耳边，小声道：“我听说如今天下到处都是刘瑾的党羽，说不定你这州学内就有，你小小年纪不要再这么口无遮拦，小心惹祸上身，明白吗？”
陈相闻言瞪大了眼睛看着陈卿，目光中透着一种不可置信，边摇着头，他这次显然没把兄长的话放在眼里，反而从容道：“哥哥今天说这番话，都让我有点不敢认识你了。你怎么变得这么胆小了？为国分忧不在庙堂为官，国家养士正为关键时候有人担当，我陈相和众多士子一样，虽身在草野，但自幼熟读圣贤之书，知道什么是忠孝节义。
如今朝廷阉宦当道，小人得志，大明天下已经被他们搞的乌烟瘴气，如今又想通过此举收买北方学子之心，做他的春秋大梦！我等廪生多年来为朝廷所养，自当为君父分忧，刘瑾乱党一日不除，我们宁肯一日不入这朝堂！”
“你，你们？”陈卿一震道，“陈相你这是要干嘛，你们是指谁？”
“当然是我学今年即将参加乡试的几个学子！”陈相沉声道，“我虽由于岁考资格不够无缘乡试，也自愿追随他们，舍得这一身功名不要，我们准备联名上书知州大人，求大人代我等学子上奏朝廷，这解额我们宁可不要！
科举选材大事何其重要，此乃天子之利剑，而今朝廷奸臣当道，居然敢代天子行扰乱科举之事，请朝廷铲除奸党，还天下公平正义，我等才甘心参加kǎo shì，为国尽忠！”
“什，什么？”陈卿心头瞬间有如被一块大石击中，努力压住心中的激荡，小声道：“陈相啊陈相，你这是不想活了？想死也不是你这么个死法，你个学生上书州府，妄议朝政，就这一条罪名就够要你命的，你现在年纪还小容易冲动，我不相信这帮人真敢这么干，你别被人蛊惑利用了你！”
“没人蛊惑我，也没人利用我！”陈相言辞激烈道，“大丈夫是非曲直还是分的清，这事是我自愿干的，与别人无关！”和刚才在兄长面前的唯唯诺诺完全不同，他此刻就像变了个人一样，神情气势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凛然。
陈奉在一旁听的干着急，“怎么了嘛，你们这是说什么嘛，怎么又吵上了，自愿干什么，啊，老弟，怎么回事这到底是……”
二人也不理他，互相置气。陈卿心里一片混乱，想到可能发生的可怕场景，再看看眼前弟弟至今仍是一片凛然从容的表情，顿时心头火起。
这事无论如何他得阻止，绝不能让弟弟以身犯险。想到这里，他的神情一下子凝肃起来，眉头一拧，厉声道：“陈相，你自幼读圣贤书，当知孟子“良驹识主，长兄若父”的道理，今日父母不在身边，我以陈家长子的身份命令你，这事你不能掺和。你若听我的就好好给我安心读书，不听我的我就要代父亲行陈家家法，总之我不会纵容你去干这么冒险的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这就是要了爹娘的命，要了我们全家的命，我绝不允许！”
陈相也正在气头上，这个年龄的少年本就血气方刚，叛逆非常，再加上他自幼读书，骨子里处处透着读书人那种张狂倔强的气势，一听陈卿这话不仅没被吓着，反而更加大声道：“随你的便，你就是打死我，这事我也要做。国家养士千日，用在一时，作为大明士子，我明知国家有奸臣而不揭露，反而心安理得享受他的恩惠，这是对国不忠；作为朋友，我说好了和大家同进退，却自顾风险，临阵脱逃，这是对友不义；大丈夫忠义二字当头，今后若有什么危险，请恕孩儿不孝就是！”
说罢狠狠的瞪了陈卿一眼，丢了一句：“时候不早了，我下午还有课上，恕不奉陪！”说罢把头一扭，竟然拂袖而去。
偌大的堂前广场上，就剩下陈卿和陈奉两个人，一个不明就里的站在那发呆，一个已经是握紧了拳头。
“陈奉你在这等着，我要马上去学正署办一件事！”半晌，陈卿头也不回拔腿就走。一旁的陈奉一个劲的问，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听到已经越走越远的他丢过来的一句话，“你别管那么多，就在这呆着就是，十万火急，我必须马上去办！”
学正署离明伦堂并不远，绕着堂前广场走了一阵子，向着刚才陈相所指的地方一步步走进，陈卿的心里越发的紧张，他必须马上见到陈相的老师，将此事告诉他，普天之下，也许就只有老师能管得了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士子了，想到这里他加快了步伐。
穿过一条小路，前方有一处建在清白石阶上的坐北朝南的小院落。院内高高的树木挺立，已经泛绿的茂密的枝叶遮住了院子飞檐的门脊，整座院子从外看自成一体，雅致清幽，但走近了看，院门竟是再寻常不过的如意门，门洞左右上角被砍磨成如意形状，门雕雕刻着孔子讲学的石雕，不大的门洞镶嵌在四面是青砖的砖墙上，显得很是低调俭朴。
陈卿走近门口，轻轻一推，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圆领大袖长衫的老者正静坐院内的一个圆形石墩上，手捧着一卷残破的《论语》闭目养神。那老者年纪不过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瘦却很有光泽，精气神看上去很不错。
“来者何人？”他微闭着双目，神情超然而洒脱。
“学生陈卿，敢问可是王致中王大人？”陈卿上前拱手一个长礼，躬身道。
“这里没有大人，只有教书匠！”老者慢慢睁开点眼睛，见眼前的少年身着一身淡蓝色青布长衫，眉目清朗，举止文雅，给人感觉还不错。
“你是老夫的学生吗？”老者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叫什么名字，老朽怎么不记得了。”
陈卿上前一步，继续保持拱手的姿势，恭声道：“晚辈陈卿，在乡塾读过几年书而已，学业不精，无缘拜在老师门下，但您的名字我却是从小听说。先生学识渊博，诲人不倦，桃李满天下，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老者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缓缓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陈卿心里捏了一把汗，颤声道，“学生此番前来，非是为自己，而是舍弟陈相……”
他话音未落，老者的眼睛霍地睁大，“陈相，他怎么了？”
陈卿也不迟疑，直接道：“今年乡试朝廷增加我山西解额五十名，这事先生可是知道？”
老者轻轻的点点头。
“请先生劝劝陈相，舍弟年幼无知，听说此番调额为朝中有人做政治交易，居然和一帮学子一起要上书知州，联名反对此事，要朝廷肃清奸党，否则不参加科考！”
“什么？”老者一听显是一惊，从石墩上一下子站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