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不会是骗我吧?”
“我究竟是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让你这样不相信我。”袁平坐在长椅上,后背依靠着刷得煞白的墙壁。“你觉得,我敢拿现在咱俩身处的地方开玩笑吗?”
明磊和袁平坐在一条走廊的铁艺长椅上,走廊不算长,大约有十余米,却被分割开了四个房间。房间的铁门岿然厚重,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四周墙面上的白漆,似乎是新刷过一遍,还能吻到残留的油漆气味。
在二人后背的墙上,贴着几个字体标准工整的大字,是一中肃穆的蓝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只是不敢相信。”明磊双肘放在膝盖上小声说道。
“唉,我也不相信。但事情确实是发生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平从兜里掏出烟,刚拿出一根,看到墙上挂的禁烟的标识,又把烟塞了回去。“那天咱们从北京回来,我睡觉前突然想喝酒。先给广喜打电话,问他有没有空,结果没有打通。”烟瘾使袁平变得多动,手掌不断地在脖子上摩擦。“当时我也没多想,以为他手机没在身边。我就在家喝了几罐啤酒,迷迷糊糊的就睡觉了。”袁平渐渐地抖起腿来。“第二天中午,我打算让他开车载我出去一趟,可电话还是无人接听的状态。我感觉有些不对劲,你也知道,他为了厂子里的事情,手机是不离身的。”
袁平望着走廊出口处,不得见半个人影,站起身唤着明磊先出去说。
袁平刚踏出门口,便着急忙慌地点燃一根烟,满足地吸了一口。“当时我想着还是去他家瞅一眼,在路上碰巧遇到了他表哥,他表哥在他家打工。你见过吧?”
“嗯,见过。”明磊应道。
几名穿着制服的民警走来,二人向旁侧挪动位置。然后袁平继续说道:“我问他广喜在没在家?他和我说广喜出事了,就在我们去北京的那天下午。”
“唉!他怎么会撞车了呢。那另一个人怎么样了?”明磊在台阶右侧的花坛边坐下。
“死了。”袁平将还有一大截的烟扔到了地上,用脚尖用力碾碎至熄灭。
“倒霉。”
“你在说谁倒霉?”袁平又重新拿出一根,烟衔在嘴里。但却并没有点燃,只是重复着按压打火机的按钮,提了提裤子,在明磊的身边坐下。
明磊张口刚要说话,却又是欲言而止。他起初认为广喜肯定不是故意去撞人的,天底下,几乎没有人会特意去做这种事情。他认为广喜遇到这种事真的是倒霉,如果他算倒霉的话,那因为事故去世的人呢?
他不知道用倒霉这个词对不对,贴不贴切。他在想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车祸这种事情发生,这种只有产生伤痛和悲剧的事情。
“嗒”袁平点燃了那根香烟,烟嘴早已被口水洇湿,抽上去似乎十万不痛快。“车祸这种事情,其实每分钟都在发生,凡事都会有一个概率,概率低不代表着不会发生。也不代表着,不会出现在你或你周围的人身上,就好像咱们玩的轮盘,最终还是会停在一个人的头上,没停到你那,只是你一时的幸运而已。”
明磊没有回应,拿着花坛里捡到的枝桠,将其一截截折断,低头不语。
袁平再次将只抽了几口的烟掐灭,径直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进去吧。”
二人来到之前所坐的长椅前,还未坐下,从走廊外走来一位警察。明磊和袁平来此探视也是提前预约好的,现在等的就是这位姗姗来迟的警察。在经过简单的登记过后,警察把钥匙插进门锁里,发出锁芯的转动声,他们面前的铁门被打开了。
铁门内的房间,四壁贴着一些劝人向善,好好做人的标语。房间里油漆的味道更加的浓重,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高低床和一个蹲便池。广喜躺在下铺,听到开门声,睁开了眼睛。
警察打开门后,冷冰冰地交代不要太久后,便转身离开了,铁门也随之重新锁上了。
屋子里没有窗户,顶上有一盏节能灯倒是够亮的。广喜半眯着眼睛,斜躺床上,脸上的皮肤反着光,略微有些蜡黄,也许是没有洗脸的缘故。头上包着绷带,眼睛周围弥漫着一圈黑雾,胡茬也长了出来,精神欠佳。
袁平丢给广喜一根烟,自己也拿出一根,随着两声带有回声的“咔哒”响,烟雾在封闭的房间里缓缓盘旋,久而不散。
那天本应一同出行游玩,在车上接到工厂有批货物要加急送往,恰巧当天司机请假,其他能驾车的人还都不认识路途。在加上这个客户,也一直是由广喜所联络通信,所以只得给广喜打电话询问办法。
一则,广喜对于袁平提议几人出去游玩,本就并没有太大兴趣,半推半就。二则,这个客户对自己来说也是相当的重要,算是自己第一次独立开拓,十分的重视。
那日回到厂中,准备妥当已是晌午时分,广喜也顾不上吃饭,便匆忙出发。晴天凌云,天气大好。广喜脖颈间的汗水混杂着尘土,用手擦过,污渍一片,广喜对此不以为意,打开卡车中控上那台破烂的收音机,将路旁的景色不断推向身后。
广喜深知一个道理,现在的时代正在变化,早已经不是老一辈人当初那样,敢闯敢拼就能成功的了。无力感会随着时间日益加深,他可不想以后不断的后悔。他想着在这几年,努力为自己奠基稳固些,未来还会有一线希望,至少不会饿着自己,眼下的时间于自己来说非常重要。
事与愿违这个词,总是会出现在人懊恼和愤怒的时候,这个词不受欢迎,被厌恶着。
那是一个路口,一个丁字路口。陡然间撞击声震耳欲聋,等自己回过神来,已经是为时已晚,挡风玻璃被头撞碎成颗粒。感觉不到痛疼,只有血液,在寸短的头发间流淌而下。
广喜艰难地爬到车外,眩晕感使自己站立不稳,一阵趔趄。一辆黑色的捷达横在了自己车前,捷达车的左侧已然是面目全非。从两车现在的位置来看,黑车捷达在左转弯中和广喜的货车,迎头而撞。广喜步履蹒跚地走近,看到捷达车上只有一个男人,他的头躺在副驾驶上,下半身挤压在已经变形的车厢里。没有血,但他的脸白得吓人。
广喜当时脑中一片空白,失去了意识,直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才颤颤巍巍地,拨通了医疗救护的电话。最后得知,男子因为档把撞碎了肋骨,伤及内脏,导致体内出血而亡。
这一切就宛如冥冥之中注定了一样,直到现在广喜都不知道是如何发生的。只有那声能使人致聋的巨响,和那男人惨白的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想梦魇一样张牙舞爪。
“总吹自己开车多牛逼,这下真他娘的牛逼了!”袁平大口嘬着烟嘴,火光都燃到夹烟的手指,用力一扔,把烟头甩到了墙角,很是烦躁。
明磊倚着双人床的支撑杠,低头看着鞋子。“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只有明磊的鞋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广喜用双手搓蹭着脸,在手掌中传出重重的呼吸,一言不发。
“给钱呗。”袁平捏着打火机在指尖旋转。
“我知道。”广喜说话有些鼻音,可能是感冒了。“但这不够。”
“咔嚓”铁门再度打开。警察同志不疾不徐地说道:“时间差不多了。”话语间有种不容违抗的压力。
二人从拘留所出来后无处可去,心中烦闷,商量着去广喜家问下详细情况。
“诶,你怎么把京腔又改回来?”明磊其实在到北京的第二天,袁平回来找自己时就发现了,只是一直没想起来问。
“说了你也不懂。”
“什么?”
“三轮。”袁平朝路旁正在趴活的电动三轮车招手。“你该懂的时候自然会懂。上车。”
在这起交通事故中,不幸丧命的男子今年三十八岁,是邻县一家农业公司的会计,有两个儿子。长子在念中学,小儿子上个月才刚过百天。男子的家人对于他的意外离世无法接受,他的母亲听到噩耗时当场就昏厥倒地,妻子整日以泪洗面,泣不成声。全家都被笼罩在伤怀悲绝的漩涡中,不在其中难以感受切身之痛。
几天后,事情得到了处理,死者家属的赔偿要求,广喜家都一一答应。由于广喜当时驾驶的货车严重超载,所以要承担一定的刑事责任,最终判处三年徒刑。据广喜表哥讲述,当时广喜一再阻拦家里动用关系为自己活动,家里人对此愤恼不解,广喜只说了句。“这是为了我自己。”
这三年就像是剔骨刀,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工作,在广喜的内心深处,在他的脑海里褫剥下那些歉疚、恐惧、悸动等等,那些摧残着自己的一切。
归来时,希望能够安然入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