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车轮缓缓沿着石子路弯过一片池塘。渐渐升腾的水气悄悄牵挂在渔网串连的光竹竿上,漫天银灰月光染同水色,像褪色的旧蚊帐一样荡漾在酥软、期盼的眼眸里,很让人惆怅。路过一片山楂林,凉爽又甜丝丝的空气中漂浮着一层果实醇香。向前绕过一片土丘,秋夜清凉的薄雾,漂浮在稀稀落落的小村庄房屋及黑茫茫摇晃的树梢间,几点灯光和偶尔一阵单调的犬吠声。清静的夜色中,突然一朵彩色烟火冲天绽放,接着连珠炮似的七彩烟火接连升空闪亮,彩色的光线照亮村庄、池塘、田野和树林,震撼的爆破声像水面的波纹一声一声传来。
越野车灯光调低,沿着村头的小路向前。屋舍有的熄灯,有的房檐挂着红灯笼,有的院子里亮着灯,传来小朋友玩闹声及大声教训注意烟火的唠叨声。吕江看看车上时间仪表盘,恍然大悟——“原来今天是中秋节”!
坐在后排的熊猫仔看到吕江更加激动的样子,眼睛里闪着泪光。汽车油门加大,向村西头跑去,路面上的小石子在灰尘中嚓嚓地响。
“我多久没回家了?”吕江心里想着“到深圳2年后回来一次……回公司去一年后便请张子强到深圳,半年后出事……之后到太平谷——太平谷多久?……记得那树林里的枫叶红了2次、秋旦大会参加过2届……应该是2年时间……那我有3年半没回家啦!……家现在怎样?……娘!我的娘亲!您现在还好吗?”吕江感觉到仙儿紧紧握住自己的手,相视尴尬一笑,一颗热泪悄悄滑落。
汽车在两棵高大的洋槐树荫影下停住。树枝上的一只打盹的布谷鸟被突然闯过来的噪声惊醒,“布谷布谷”生气地叫了几声,迷睁着眼向下看个究竟。房屋后面的这两棵洋槐树,是儿时吕江经常玩耍的地方,就是再黑的夜、时间隔再久远,他也能认得出。吕江匆忙、紧张地跳下车子,拍拍黑暗中两棵静静矗立的老朋友,好像还能闻到小时候沾到树干上的气味。椭圆形的、精巧、发黄的叶片飘在感慨的凉风中袅袅飞落。吕江顺着一条灰色落叶中发白的小路向前走,后面跟过来的朋友们发出“叽叽喳喳”的嬉闹声响,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轻轻跑回来,拢着大家做出安静的手势,并一把拉过仙儿的手腕,快步向房前走。夜色中仙儿又喜又慌,心跳得厉害。她不好意思地**了下觉得发烫的脸,对即将见面的“人类世界的准婆婆”慌张着不知如何是好,匆忙的脚步下落叶“嚓嚓”地响。
刚走到一半荫影的房屋墙角下,忽然听到黑暗里传来苍老、沙哑、断断续续地吟唱般的哭泣声音:
“天青青呀……月明明,玉兔引路……唉(被什么磕绊趔趄的脚步声、扶墙声和哀叹声),引路哟……去偷青。人家偷葱也偷菜,俺只把那……枣儿寻。俺儿失踪……三年半,为娘日夜把你……等啊……唉!(悲伤的叹气声及呜咽抽涕声)……偷得一颗……甜枣儿,嫦娥娘娘圆俺梦……(感激的声调)送儿回家把娘亲……俺瞎老太婆跪拜您呀,跪谢您……”
眼睛渐渐适应黑夜的吕江和仙儿,看到暗处一个颤颤巍巍弯着腰的老年妇人,扶墙缓缓跪下,低声继续吟诵,微微抽涕,老人凌乱的头发磕到事先准备好的几块砖头上,听到沉重的声音。
嗅觉灵敏的其它几位特攻队成员们远远僵在屋后,显然它们也都听到了老人的念叨,像一块沉默的巨石压住刚才还很兴奋的心情,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仙儿感觉到黑暗中的情郎浑身颤抖起来,他喉咙里有一股洪流在和失控的情绪斗争,泪水涌出,嘴巴张大却像喘不上气一样,又强忍着咬住牙,僵硬的舌头不听话地捅破冲到嗓子眼的失控般洪流:
“娘!”
“谁?!”蜷缩的身躯僵住、激动了,扭过头来,身体却瘫软倒向一旁“江儿!是俺的江儿吗?”
“娘!是俺,是娘的不孝儿子……回来了”吕江冲过去,抱住泣不成声的老人,老人边哭边笑边慌乱地**吕江,又亲又抱又跪下磕头,痛快地哭泣声中笑着赶紧抹了把眼泪的鼻涕,头“咚咚”响磕撞到砖头上。
“是江儿!……是江儿!……是俺的江儿……是娘的江儿!……是……呜呜……谢天谢地谢嫦娥娘娘谢娘娘谢谢天老爷!磕头拜您磕头磕头……哈哈呜呜,真灵验……呜呜……是俺的江儿俺的可怜的江儿……回来了!……”
“娘!,是江儿不孝!”
“江儿回来了!……回来就好了……饿了吧?快进屋吧……(腿麻站不稳,摸索着墙壁)”
“娘,您的眼睛……”
“咦哟,没事没事……看不见了……瞎了瞎了,没事……哈哈……”老人畅快地笑着说,仿佛在说着毫不相干的事。
“娘,让您受苦了!呜呜……”吕江悍然跪倒,抱着娘亲弯曲的膝盖痛哭起来。
“江儿,娘没事的,不要紧的……你回来就好……娘呀流那么多眼泪……值了!”
在场的朋友无不动容、落泪。
“儿啊,快进屋吧……咋觉得后面还有人?”
吕江站起来摸擦泪水,把早已泪流满面的仙儿拉近到娘亲跟前。
“娘,这是你的儿媳妇,叫仙儿。”又转脸说“仙儿,快叫娘!”
早已想好的人类礼数和应该有的矜持消失一干二净,仙儿扑过去,抱住老人,流着眼泪轻声喊道:“娘!我仙儿。”
黑暗中都能感觉到老人笑逐颜开的高兴模样,她连忙擦了又擦脸上的眼泪,又在衣服上擦擦手,凭着感觉侧脸靠近,不好意思又渴望亲近似的哆嗦着手指轻轻碰触仙儿的手、手臂、肩膀、头发、脸颊……嘴唇打颤,激动地嘟囔着:
“声音真好听……是个仙女……老天开恩,嫦娥娘娘开恩啦……多好的姑娘……娘真是有福气……”她感觉到面前这个女孩不是上次儿子带回来的那个姑娘,但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原本就不喜欢艾莉那样的女孩。况且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儿子回来了,她相信儿子,接受儿子的一切,也可无条件为儿子牺牲一切。全世界只要有儿子在,就满足了。她低声笑着抽涕,吕江为娘亲轻轻擦去眼泪,招呼说:
“娘,后面还有一些朋友呢,我请他们过来。”
吕江看到娘亲慌乱地自责“好啊好啊……唉!瞧俺这瞎老太婆子……看不见客人来……都快请进屋吧,进屋吧……失礼了……”老人慌乱,却不知该往哪走。
野骡子早被善良、可怜的老人感动融化了,张开刚刚还在悲伤流泪的大嘴巴:“谢谢……”突然被身旁的断齿虎捂住大长嘴巴。老人高兴着没有在意,又自责道:
“怪俺怪俺,只顾和江儿说话了……天气这么凉,还把客人挡在外面……快进屋吧,请进屋吧!”老人在吕江和仙儿的搀扶下走过一山墙,推开破旧的散发潮湿和霉味的木板房门。
“娘,电灯怎么不亮?”吕江黑暗中摸到开关,按了几下,没反应。吕江话刚说出口,就后悔心里自责。
“唉!娘真是老糊涂了……已经2年没用电了……原本俺一个瞎老太婆也用不着电灯,再说村里管电的二狗子也一直没空……就是煮饭不太方便……其实他是怕俺没钱交电费……俺自个这两年倒也摸过来了……可是瞧瞧,真是对不住客人们!”老人内心万分自责,让儿子在媳妇和朋友们初次登门就把家里的穷困暴露无遗。
吕江轻轻**母亲的后背安慰着。让狼仔阵风去车里找电筒。心里回忆着,想起了母亲说到的二狗子,正是同村的同学。记得他们小学起就经常在一起玩,一直到高中毕业。后来听说二狗子老爸托关系给儿子找了个镇子上供电局的工作,那时自己和张子强出门打工了。
打开手电筒。环顾屋内,四周简陋的模样同三年半前没有区别,只是更显破旧、杂乱,想想母亲这几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自己的失踪又给了她多么沉重的打击,不觉心中更加难受。吕江把大家领进屋里(其实大伙完全没有客气,也没有嫌弃,只是小心地避免弄出不合适的响动来。),和仙儿扶着娘亲走到她休息的里屋,并端来一杯开水。仙儿执意帮母亲脱鞋,并盖好被褥躺下。未来的儿媳妇和亲爱的儿子托着母亲苍老、枯瘦的手臂,让她心里甜蜜又过意不去。吕江给母亲简略讲述自己失踪的经过,其实仙儿明白,那讲出来的完全是一个虚构的、善良老人可以接受的、宽慰母亲的美好故事。但母亲听得非常认真,时而孩子般地欢笑、时而激动担忧、时而伤心(吕江自责,自己已经尽最大努力编凑了,只是为了母亲安心)。母亲灰白、凌乱的头发稀疏明显,布满皱纹的脸庞浮现一丝安详,看得出她太累了,虚弱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这仿佛期盼几百年了的悲喜!听着听着迷迷糊糊睡着了,嘴角牵挂着微笑,鼻息舒畅、微微鼾声,就像这三年多从来没有睡过觉似的。吕江轻轻扶着母亲的白发,咬住嘴唇呜呜地哭着。仙儿没有抽出被母亲紧紧拉住的发麻的手腕(生怕惊醒母亲),另一只手臂温柔抱住情郎的肩膀,拥入怀中,默默地流下眼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