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总共有两层,转过弯来,便能看见一扇虚掩着的黄花梨木门,与面试房间的门一样。一步一步向上走去,每走一步心脏的跳动都加快几分,也不知道是期待还是紧张。秦赤冕伸手按住木门斑驳的纹理,缓缓把门推开,门比想象中要重,生锈的铰链发出“吱呀”一声长响。
眼前扇形的空间差点让秦赤冕以为回到了学校,左右两端不平行的墙壁向里收缩,拉上的绒面枣红窗帘间挂着印有伟人训诫的相框,两列匍匐向下前后相连的一体式桌椅被窄窄的过道隔开,过道又矮又宽的阶梯层层落下,与其他线条交汇在黑板下半人高的木质讲台前,这摆设结构像极了原来学校里只有公开课时才会使用的大礼堂,只是规格小了那么一点。但小是一个相对的概念,眼前这个差不多被填满了的空间,以秦赤冕四年间抢晚自习座位所磨炼出来的火眼金睛来估算,起码有两百人。
而此时这两百人都正回头盯着自己,炽热的视线让秦赤冕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把手中的行李箱藏到了自己身后。
好在大部分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失去了兴趣,秦赤冕抵御着剩下视线的灼烧,小心地寻找着位子坐下,他本来是想寻找关系户在哪里,但坐在过道边的人统一而跋扈的坐姿让行李箱寸步难行,才下两级阶梯他就说了四五次不好意思,眼见过道边还有个位子空着,便迫不及待地坐下,收起行李箱的拉杆藏到了桌子底下。
“这就是你要等的人啊?”秦赤冕所寻找的关系户正坐在第一排苦苦管理着自己的表情,让他紧咬下唇面色不善的罪魁祸首似乎对自己所造成的不良影响浑然不觉,仍然摇晃着周寻年的身子不断提问,“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嘛,他为什么提了个行李箱啊?里面是什么,秘密wǔ qì吗?”
周寻年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不理他或是简单地回答不清楚不知道,对方一定会纠缠地更凶,“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不相信,你是不是又想骗我?”
“你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周寻年先用力挤出一个如沐春风般的微笑,然后把微笑小心翼翼地端平在嘴角,缓慢而又坚定地转头看向身边一脸稚气的小孩子,尽量不让微笑滑落,“假如他不给你看那就是秘密wǔ qì,给你看了你不就知道是什么了?”
“严格来讲,这应该算是诈骗吧?”坐在周寻年后面的人们目睹了全程,他们看着小孩子恍然大悟深以为然跃跃欲试的表情忍不住腹诽,本想开口告诉小孩子不可能有什么所谓的秘密wǔ qì这个人只是想把你骗走,但周寻年似乎察觉到什么般凌厉地回头一瞪,眼神杀气凛然,于是一群人立即纷纷抬头看向高而空旷的天花板,恨不得吹段口哨来表达自己的一无所知…
于是小孩子在周寻年欣慰而温暖的目光的鼓励下出发了,他站起来才比桌子高那么一点,阶梯的平面对他来说还有些宽,要两三步才能上一个台阶。他就这么踩着碎碎的步子向上走去,他经过的地方,那些本来伸出翘起到处晃悠的腿全部收回桌下,但却没有人看向他,那些漫不经心飞扬跋扈的坐姿全部自我矫正,视线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投向别处。
小孩子终于走到秦赤冕面前,“你好。”他伸出手自我介绍,尽管奶声奶气,但却有种庄重的感觉,“我叫付冬让,是一定会超过周寻年的男人。”
偌大的房间里只听得到名叫付冬让的小孩子稚气未脱的声音,房间里除了秦赤冕之外的人都好像早就知晓付冬让这个名字般根本不看向他,齐齐看向坐在第一排,周寻年正闭着双眼趴在桌子上,毫不在乎般打了个哈欠。
现在小孩子的自我介绍都是这个格式吗?你才多大就是一定会超越周寻年的男人说起来周寻年是谁啊根本不认识啊超越他是这么值得一提要拿出来当人生志向的事吗?
本着爱护未成年人的原则,秦赤冕选择在内心进行了爽快的吐槽,他握住那只小小的手,两个志向都很远大的男子象征性地摇了摇手,“我叫秦赤冕,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
“你xiāng zǐ里装的什么呀,我能看看嘛?”
唉?这又是什么套路?秦赤冕立即有些心虚,把这么普通的xiāng zǐ在这个不太合适的场所打开给别人看让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假如拒绝小孩子这么单纯的愿望会让别人包括他自己觉得这xiāng zǐ里好像放了什么很龌龊的东西…
但真的只是很普通的xiāng zǐ,里面只有衣服和零碎的生活用品,以及…几套用来收藏用的小说和màn huà什么的。
秦赤冕承认这个年纪的人了带了点什么武侠小说热血màn huà来参加面试是有点过分了,但他本来是想带回家的嘛,勒普泰没有地方卖这个,网购又不包邮来地球一趟带个几本十几本回去也不过分吧
秦赤冕还没想好该用什么理由拒绝付冬让,待会儿大哥哥偷偷把宝贝啊不对把xiāng zǐ开给你看?反正只要不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的小小收藏暴露就行了
还没来得及交涉,黑板旁边就打开了一扇门。秦赤冕进房间的时候特意查看过有没有别的出口,当时竟然没有发现这扇门,门和周围墙壁的颜色也不算相似,可能是看漏了吧,秦赤冕想。
门内走出一位青年来,青年身穿长至膝盖的驼色风衣,此时正是一年中温度最暧昧的季节,在秦赤冕看来,穿外套尚可理解,穿风衣就…也不怪秦赤冕心生不满,青年笑容温婉身影潇洒风度翩翩,与暖色系简直是天作之合,他闪闪发亮的皮鞋,裁剪得笔直的条纹西装裤,领口90度折角的衬衫,熨烫的一丝不苟的地图花纹领带根本不重要,看到他的人基本就只看的见他那驼色的长风衣,温暖潇洒,既让人心生亲近,又给人一种微妙的隔阂感。
“一看就是从小养在象牙塔的精英…”秦赤冕小声抱怨,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羡慕还是在嫉妒。
“就是就是,一看就知道无法在社会上生存下去!”付冬让在看到青年进来的时候就开始找地方藏身,不敢向下跑,四周又没空座位了,最后索性坐在了秦赤冕膝盖上,挥拳声援着他,“就知道学点没有用的讨女生欢心,有用的东西一点都不会…”
这应该就是这次面试的负责人了,不过听起来膝盖上这孩子好像和他还挺熟的,秦赤冕把付冬让举起的小拳头放下,安抚般摸摸他的小脑袋。
青年走到讲台前,炫耀腿长般轻靠在并不算矮的讲台上,双手仍然放在风衣里,一条腿舒服地曲起,这种随便干什么都像要拍画报一样凹个造型的习惯又让秦赤冕愤怒起来,他举起付冬让的手挥动了两下以示抗议。
然而其他人只是就这么沉默地盯着青年,甚至连表情都不怎么变化,尽管一个个坐的很近,却像不认识般根本不讨论看见的人,也不好奇秦赤冕和付冬让的异动。
青年似乎很满意自己的造型和角度,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懒洋洋的,尽管音量不算大,却清晰的传到身处较厚方的秦赤冕耳旁。
“既然能进到这里,想必大家都是知qíng rén了吧。但为了防止有人不小心打开机关加入了进来,原则上来说我还是要介绍一下我们聚集在这里干嘛的。”
好啊好啊,秦赤冕小声地抓着付冬让的手鼓掌欢迎,看来还是有人和他一样并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嘛。
“尽管结果没有公布,但我猜已经在座的很多人都知道吧?”青年原本柔和的脸严肃了起来,无声地挺直了腰,“十二年前,地球参加的第一届千星演武,结果很差。”
青年假装在扫视全场般往周寻年那里望去,周寻年正低着头,下唇紧咬,交叉的双手指节发白。
“能最直接得知这一结果的,就是地球进入星空大图书馆的权限,被由原来的最高档直接下调至最低档。没有了可以对其他星球科技成果任意查看参照的帮助,地球这十二年来科技发展极其缓慢。比刚进入千星联盟的那十年要慢的多。”
周寻年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
“甚至有人问,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加入千星联盟的时候那一届千星演武正好结束,假如提前了两年,假如参加了那一届的千星演武,那一届能取得不错的成绩吗?而假如没有星空大图书馆,地球这二十二年会不会毫无发展,被别的星球越甩越远?”
青年站起身来,他的声音中开始带着富有感染力的哀伤和恳切。
“我们也想自豪地对群众说,地球很强,地球在这茫茫宇宙中,在千星联盟中,是很强大的种族。可是我们说不出口,我们甚至不敢把千星演武的事过多的宣传,我们觉得屈辱也就罢了,要让全人类都觉得屈辱吗?想着自己是不如别的星球的劣等种族,是别人眼里还只会玩耍的猴子,要把我们身为人类的自尊和荣耀,全部放弃吗?”
沉默把天花板和地面粘合在一起,压抑和不安让人发不出一点声音。
“千星演武的参加者是随机挑选的,在座的都是没被挑选上的,应该都懂吧。但除了那些被挑选上的参加者,还有一种叫做支援者的存在。支援者也可以前往千星演武的战场,为那些代表地球的参加者tí gòngwǔ qìtí gòng掩护tí gòng帮助。”
“十二年前,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在这里集结,他们去前线,去到千星演武的战场,他们去给那些不是本意地被选上了的人,给那些莫名背负了不属于自己的庞大意志的人予以支援,他们想用自己的能力来帮助那些可能不是很强大的参加者,想用团结和牺牲来证明人类该是怎么样的一个种族。”
周寻年从口袋里把怀表掏了出来,抚摸着那名为千星的纹路。
“是的,他们失败了。一个都没能回到地球。有些一知半解的人嘲笑他们,嘲笑他们不自量力,能力不够还妄图代表人类,嘲笑他们的失败,认为他们只能代表自己,认为他们才是人类的屈辱。”
青年低沉的声音甚至不带有愤怒,秦赤冕只是出神的望着空洞的天花板,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
“那现在我们又在这里做着一样的事了,自以为是,一腔热血。”青年突然微笑,不知道是苦笑还是自嘲的好看的笑容。“千星演武的内容每一届都不同,我不知道这一届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我们这一去能有多少人回来呢?我不知道。”
是啊,自以为是。秦赤冕也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千星演武又算什么呢,难道输了就是世界末日了吗?整天想着什么为了这个世界而奋战,简直像幼稚的中二少年。不如别人又不会怎么样,发展慢点又不会怎样,输的又不是自己,没什么好愤怒悲伤的,赢了能得到的也不过只有自己膨胀的自尊心,难道真的就能代表地球和人类了吗。
“但是我是要去的。”青年以手握拳,捶在自己的心脏上,转身看向黑板上方,秦赤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了写在古朴的圆里的千星两个字。
所以才是要去的吧。
付冬让从秦赤冕的膝盖上挣扎着跳了下来,坐着的人们陆陆续续无声站了起来,秦赤冕小心放好会自己折叠的椅子,学着他们右手握拳放在心脏上。
像在哀悼,又像在祈祷;
像在道别,也像在宣誓。
周寻年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看向表后用钢笔写下的几行快褪色的小字。
为千星楼,为地球,为人类的尊严与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