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p>
见信好，对不起，收信这么久才给你回信。不是不想回信，而是心情真的很糟糕，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以前安慰你的那些话，现在想想多可笑，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永远都不能体会当事人的感受。何况我所经历的和你当初被污蔑师生恋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p>
我觉得背后总有同学在指指点点，说我成绩好怎么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了之类的话。事实上，青青和其他两个室友偶尔的提醒也确实告诉了我，那些人就是这么议论的。</p>
过了这么长时间，今天我总算能静下心来提笔告诉你这一段经历。</p>
我从来没有想过沉默如我竟然会有一天和老师大吵一通。当初小学被青青她们拉去垫背一起罚抄课文，我都是默默忍耐，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话。和初中的同学虽然少有交流，但是也从来没有闹过矛盾。</p>
大概你也猜到了，就是那个毛老师。我们彼此看不顺眼，终于矛盾升级了。</p>
因为还有一个多月就预选了，学校决定给我们年级前二十名的学生“开小灶”，就是晚自习课我们不必在大教室上了，而是腾出一间办公室给我们作为小教室另行开课，几门课的老师轮流上课。</p>
那天晚上是yīng yǔ课，第一节课下课前，他给我们布置了抄写yīng yǔ单词的作业。对这种作业，我们大部分人都是恨不得用口水淹死他的。对我们这些名列前茅的学生来说，布置这种作业太幼稚了，而且是在浪费时间，你不知道，他竟然要我们抄五遍！你说是不是变态？可是人家是老师，我们只有服从的份。</p>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没有休息，就利用那十分钟的时间，抄一点是一点吧。等再继续上课的时候，我还剩了一点，刚好老师讲解的是一本白天做的练习册。于是我就边听他讲dá àn，边抄写yīng yǔ单词。基本上我做的都是对的，偶尔不清楚的时候，我会停下来听他讲解。这种一心二用的功夫我从小就有。小时候一边和哥哥一起听单田芳讲《三侠五义》一边写作业，还听过广播剧《阮玲玉》，上了初中收音机频率几乎就停在“音乐之声”了，一边听歌一边写作业，包括写数学、物理这种费脑子的作业。我爸妈也从来没有说过我不可以这样写作业，毕竟我的成绩摆在那里。自从住校后，我才不得不放弃了这个习惯。毕竟我不能把收音机带到教室去呀。</p>
所以一边听他讲解题目一边抄单词，这对我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好吗。</p>
但是我爸妈了解我，所以才能容忍我一心二用。那个老师不行，他以为我根本就没在听他的课。你也知道的，上次去市里比赛，回来的路上我把他甩了，想来他是一直耿耿于怀的。他肯定觉得我是一个不服管教的学生。我觉得他作为老师水平不够，他因此觉得我太傲。</p>
当老师觉得学生不专心听课的时候，通常的做法是提问他。于是毛老师就提问我一题选择题，我老老实实站起来回答了，在我看来是很简单的题，答对了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毛老师看我答对了，就让我坐下了。本来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上课流程，然而没完。我坐下后，他问我：“你这dá àn是对的，但是你一开始是不知道我提问的是哪一题吧？”我诧异抬头看老师，理直气壮地答：“我知道啊，你讲的每一题我都跟着在听。”虽然我在老师讲课的时候写作业不对，但是就事论事，我这一句话是真话。</p>
毛老师突然大怒：“你根本就没有听课，你怎么知道我讲到哪一题了？你还会撒谎了，我明明听到是你同桌告诉你的。”</p>
上小课的人里没有青青，她成绩虽然不错，但是还没有达到年级前二十。那个同桌是另外一个女生，跟我平时关系也还可以的。</p>
我一听到他说我“撒谎”，我的火也腾地冒上来了。从小到大，就算我性子拗了点，但是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我是个会“撒谎”的人呢！</p>
随着怒火上涌，我又腾地一下站起来了，我大声说：“我就是在听课，你凭什么说我撒谎？你看看我做的作业，从你讲到现在，我错的题都订正过的！”</p>
他也怒：“你不就是仗着你成绩好，题目都做对了嘛。”</p>
我刚要反驳他，同桌女生悄悄拉了拉我的衣服，小声说：“我是提醒你了，你好像也没听到。”又示意我别跟老师吵。</p>
我顿时就泄了气，原来我并不能理直气壮，尽管我没有听到她的提醒。我一心只能二用，并不能三用到去注意同桌跟我说了什么。</p>
我刚想找个台阶，道个歉算了，谁知那个老师勾起了前仇旧恨，一股脑说我：“你看看你什么素质，啊？就你这样的学生也能考上中专？我跟你讲，就你这个态度，其他人都能考上，你也考不上！”</p>
我当时脑子都懵了，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么重的话。或许在家里仗着爸妈宠爱，在他们面前耍过性子，但是在老师们面前我一直都是乖乖的好学生模样。没有跟老师任性过，也没有仗着成绩好提过不合理的要求，更没有因为成绩比别人好就看不起比我差的人。</p>
可是现在这个老师，他是长我一辈的人啊，他竟然这样说我！</p>
“反正我素质比你好！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考不上？我考上考不上不是你说了算的。我就是能考上，就是能考上！而且考上也不是你教的！”我的回击没有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气得都语无伦次了，后面那句话意思就是，如果我yīng yǔ考得好，那也不是他的功劳。</p>
大概还从来没有哪个学生敢这样鄙视老师，就是方俊也不过是捣捣小乱罢了，还从来没跟老师这样针锋相对过。</p>
老师也气得脸发青，我现在回头想想，他的脸其实是黑的。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以前写作文形容一个人发怒的时候常常喜欢写这样的比喻句。其实我也没见过一个人发怒的时候眼睛是什么样子的。我爸妈从来不会瞪我，大不了虎着脸吓吓我，老师们也都是有涵养的人，即使生气，也就是表情很严肃，说一些“以后不准这样不准那样”的话。</p>
他就那么狠狠地瞪着我，有几秒钟可能是气得说不出来话，然后手往后面教室门一指大喝：“你给我到门口站着去！”</p>
我才不会听他话去罚站！我在狂怒下，抱起我的几本书和文具盒就跑出去了。</p>
我没有回旁边的大教室，直接下了楼梯。后面有几个人追着我一起下来。</p>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这边一开始争吵的时候，因为动静太大，早就惊动了旁边大教室里的同学。只是迫于有老师坐镇，不敢出去看，都竖着耳朵听。直到我摔门而出，他们才忍不住跑出教室看究竟。</p>
直到我跑回宿舍，我才发现一直跟随我回来的是青青、吴婷和张静静。不过我记得当时好像还有男生也下了楼的，没心思注意是谁，就知道有一群人在我后边。心里羞愤异常，下意识想到这下我成了全校的笑话，一个优等生被老师骂了个狗血喷头。</p>
也许是我想多了吧。不过和我一起上小课的同学没有一个人出来。他们应该是被老师管着，也不敢出来。</p>
一进宿舍门，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委屈和悲愤，我放声大哭，眼泪肆意横流。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哭过。跟我妈烧一桌全鱼宴没给我烧菜比，那个委屈简直就是我在无理取闹了。</p>
青青她们在大教室并不能完全了解小教室发生了什么，她们无从安慰我，只能说跟那种老师置气流眼泪不值得之类的话。哭了一会，青青说，我们陪你出去走走吧。我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出去走走也好。于是我们就从后面菜园子扒着与水塘交界处的红砖墙出了校园。我们学校是有围墙的，晚自习开始后就不能随意出门了。但是因为余老师家位置特殊，是职工宿舍的最后一间，刚好有这么一个缺口方便我们出去。平时白天可以出门的时候，我们为了抄近路，也经常从菜园子翻出去的。</p>
菜园外面是油菜田，我们顺着油菜田穿过水塘爬上圩埂坡。天上有一只未圆的月亮清冷地挂在夜空，清河冷冷地泛着粼粼的光，初春的晚上依然有寒意。还好，没有风，也没有觉得太冷。但是被这寒意一浸，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下来。</p>
青青看我难过，提议道：“我们唱歌吧。”吴婷和张静静都说好。其实我哪能唱得出歌来呢，可是她们放弃了晚自习陪我在这里晃荡，总是要被老师批评的，我又怎么能拂了她们的好意？于是我们就唱《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元旦过去这么久，那天茶话会我唱的这首歌已经流行到我们这个小镇了，班上女生几乎都会唱。</p>
圆圆的圆圆的，月亮的脸，</p>
扁扁的扁扁的，岁月的书签，</p>
甜甜的甜甜的，你的笑颜，</p>
是不是到了分手的时间。</p>
不忍心让你看见我流泪的眼</p>
只好对你说你看你看</p>
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p>
我以前抄过歌词给你的，有点伤感的歌，在我们的大合唱下，竟然没有了伤感。</p>
然后我们又唱“青苹果乐园”，“一场游戏一场梦”，“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情渐渐平复，在声嘶力竭的高音中，之前的羞耻感淡去了。小教室里一幕真的像一场梦一样。</p>
第二天醒来，我还是不得不面对昨晚发生的事实。我硬着头皮去找校长，我小心翼翼提出以后不再去上毛老师的小课。校长沉默不语，我以为总免不了一顿训斥。跟老师顶撞对峙，这可是连方俊都没干过的事。校长沉默了没多久，居然点点头说：“好吧。”</p>
然后就再没有别的话了，我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校长却一挥手，和蔼说道：“行了，就这样吧，回去好好上课，好好复习。去吧。”</p>
我不得不再次怀疑昨晚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只是我的臆想。我跟老师吵成那样，校长居然一个字的评语都没有？我记得去年我没参加暑假作业检查kǎo shì，他都找我谈话了呀。</p>
回到教室，我心虚地低着头走向我的座位，幸好我的座位就在一进门第一组第一排。只是一转身的距离，不用迎接任何人的目光注视，我已把所有目光挡在背后。这时候我异常敏感，那些目光有疑问有惊讶，有钦佩有不屑。</p>
我没有办法在发生这件事后还能做到心如止水，我也没办法做到“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一上午的课，我都心神恍惚，常常看着窗外发呆。远处的田野已经生意盎然，油菜麦苗都郁郁葱葱。而我的心里一片荒芜。尤其yīng yǔ课的时候，我连一眼黑板都没瞧过。</p>
我知道这样对我毫无益处，但我的心理不够强大，做不到处之泰然。不过你放心，我现在已经能静下心来好好听课了，除了yīng yǔ。你也知道的，yīng yǔ就那么些单词语法，而且课文早已全部上完，即使不听他的课对我影响也不是太大。章海老师，有一次去办公室，他给我一份厚厚的讲义，说是他以前整理的，让我拿回去做做看。</p>
我心里真的好感动好感动，他虽然已经不教我们了，却还惦记着我。他一定也知道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了吧，不然不会不避嫌地给我yīng yǔ复习资料。这么好的老师，我不懂为什么在最后一个学期把他调走，如果他还在，如果是他带我们yīng yǔ课，那么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p>
发生过的事无法回头，我只能面对，包括各种探究。他们想不通我虽然成绩优异，却只是个普通女生而已，一向又不是喜欢张扬的人，怎么就有胆量跟老师叫板。</p>
吴婷有一次回宿舍跟我说，学校宿舍的女生们，包括外班的女生，向她打听我早上几点起床背书，晚上复习到几点钟睡觉。吴婷的回答是：“段小云啊，她根本不用像你们这么拼命学习，早上睡懒觉，下晚自习回去就洗洗上床听收音机。”</p>
青青欲言又止了几回，终于有一天跟我说：“小云，你一定要好好考，一定要考上中专，她们有人想看你笑话呢。”</p>
我终于醒悟，如果我再这么消极下去，结果恐怕真的就应验了毛老师的话，就凭我现在这样的学习态度，可能真的考不上中专。到时候，就等着他看我笑话吧，还有那么些把我当做竞争对手的人更会幸灾乐祸。</p>
初中生活的平静几乎让我忘了小学时候遭到的嫉妒本因就是我的学习优秀，老师的青睐有加。初中一样如此，不过，毕竟是长大了，一路受过的教育也不会让她们表露出明显的敌意，做出幼稚的举动，但是当她们看到自己的假想敌受挫的时候，她们也不会吝啬发出几声窃喜的笑声吧。</p>
大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当然从不会觉得我有什么傲气，仍然如常待我，偶尔在我们睡懒觉的时候，会敲我们的门，让我们起来背书。张木晨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仍然会帮我们打开水。但是奇怪的，我觉得他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了，反而佩服他能跟所有的老师都处好关系。我的冲动只能说明我没有他成熟。我也是经一事长一智，我现在能这么反省自己，也算是又脱了一分幼稚吧？</p>
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绝不让想看我笑话的人得逞，你一样，我们一起加油！</p>
小云</p>
93年3月20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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