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木椅离开桌的时候,在地面移出了一阵刺耳之音,得到dá àn的人静静起身,踏出房门的步子灌了铁铅一般地重。
厅堂便只余两人坐着。
见另一人丝毫未有紧随而去的打算,胡三手倒有些奇了:“她得dá àn便已了,你为何还在这里坐着?”
萧陌然答:“这并非我的问题。”
胡三手又问:“她已身兼剧毒与重伤,你便如此放心让其在这陌生之地孤身独处?”
萧陌然一笑:“这里若是不安,又岂能容下先生这般大人物一匿二十载。”
胡三手不再说话,只定定将这面前小他一辈的年轻人望着。他的面上挂着的微笑如同极寒之地薄薄覆上的终年不化的冰雪,下头不知藏着几尺的寒冰还是贫瘠土壤。
“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晚辈只是向先生求证一事。”
衣料摩擦的轻声响起,萧陌然从怀中掏出了只红色的钱袋,丝滑的绸缎材质在日光中微微折出白色的亮光,周正处却有只小小的老虎跃然浮于其上,像是下一秒就要从上头跳下来一般地栩栩如生。
“敢问先生,可曾识得此绣工的主人?”
胡三手只扫了一眼,面上的神色立刻变了,“此物竟还有留存?绣青姑的遗作分明已被道观的臭老头儿烧尽了才是……”
他喃喃了几句,面色正青白变着,又似想到了什么,忽地起身向对面人坐着的方向迈了几步,声音干涩如枯弦,“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萧陌然的眸色深深,声音却浅如和煦春风:“晚辈乃罗圩观大弟子,萧陌然。”
胡三手未曾料到是这样的回答,却又似已猜到了,身上仍如过电般一震,望向他的眼神中似有狂喜瞬间涌上,无法抑制地从语态中漫了出来。
“好小子!原来是你!没想到……当真没想到!”
可这份狂喜只持续了几秒,又立刻化为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感情,将胡三手的笑容熄了。
“你是他的儿子。”
萧陌然也站了起来。
胡三手面色一凝,袖中似有刃器发出轻微之声,“你不蠢笨,当知晓我与他的关系。”
萧陌然却只笑:“先生不会杀我。”
胡三手问:“为何?”
年轻男人的唇角一勾,眼眉间迅速窜过一息奇异的神色,声线却是如常:“这世上,已再无人可与先生对弈了。”
“——除了,我。”
他这此番言语狂妄自大,胡三手却是愣了一愣,不过一会便如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刻不迟地狂笑了起来。
胡三手曾以为这世间已无甚乐趣可言,他在这偏僻乡镇独自匿居,也只是等着自己这肉身凡胎能在某日化泥做土,才好去地下再与那人相争。
可现下,这位年方不过二十的毛头小子竟说这世间只有他才能与自己一论高下!
如此的自大!
可便连这狂妄都像极。
胡三手笑出泪来,便不笑了。
他问:“这钱袋是谁的?”
萧陌然道:“这钱袋是内子的。”
“是方才那位姑娘?”
“正是。”
胡三手不再说话。
一双精亮有神的眸对上另一双同样精亮的,一老一少像是默契十足的老友,未有一人再开口相询。
谜底昭然若示,自然便无再废口舌的必要。
胡三手只道:“我以为你是来问解毒之法。”
萧陌然将那钱袋放在掌中把玩,柔顺细腻的触感,难以分辨这已是存了二十多载的物事。
“人之生命再长再短,皆脱不了回归尘土的命运。可这生于何处的根,却总要弄得明白。”
胡三手听罢,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年纪轻轻便有这等悟性,实在不知是好是坏。”
炉上几欲烧枯的壶内之水蹿上了热烫的壁,发出了呲呲的声响,萧陌然便隔着这股白蒙蒙的热气朦胧一笑:“先生说错了。”
“晚辈只是困在自己茧里的一只蛾,愈发地纠缠,便愈发地固执。”
胡三手点了点头,对他的说法给予了肯定,“你是无情。”
凌昭走出房门。
街上簇拥成团的年轻男女结伴而行,伴随着满巷的摊贩和随处可见的花灯,处处渲染出节日的甜蜜气氛。
那些人三两成群着,皆有目的地向着一向而行,只有她这位异客站在人流当中,被逆向而行的陌生人擦着肩,踩过脚。
胡三手的话如同泛波的死水,一圈一圈在她耳边重复荡着,盖过风声,盖过摊贩的叫卖,盖过了耳边一切喧嚣。
整个世界像是在她的身边静止了。
——“这毒是非得在孩童三岁满周时种下才得生效”
“也不知尔之至亲是对你存了多大的憎恨,在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娃娃时便下得了这般毒手……至于那教你习武之人嘛,我想大抵也是未安了什么好心了。”
凌昭身中此毒二十年载,从未有一日怀疑过这无解毒症竟是身边养父种下的。
可他既是要取她性命,分明大可不必百费周折地将她养大。
她仍在襁褓之时,一刀便能解决掉的性命,又有何理由被金大复拖住不放,还将其认作养女亲授武功?
凌昭绝不相信他是与之共处生出了感情才回头折返,要救她性命。
这阴狠手段的西厂主在外养子无数,便是亲手将那些号不听话的处理掉的数目,也不下千百。而她和怀信之所以被留下,除了比那些孩子身体更加硬朗,能受得住层叠重伤,便是更听话——到不择手段。
是谁要杀她?
金大复。
金大复为何要杀她?
而这事,怀信又知否?
这一趟起初只为解己身之毒的旅程,在越发现更多遮掩的真相之后,反倒叫凌昭愈发不知如何自处。
这位过于早慧的剑客,曾执柄凶剑shā rén无数,让她以为她的多情和犹疑已在身溅太多热血之后荡然无存,可为何,在知晓了童年中唯一的亲近之人竟有可能是背叛者之后,她的心绪竟是那样汹涌难平?
脚下浑噩,便不知所去。
凌昭在人群中踉跄迈步,一只脚忽然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身子只一歪便摔在地上,那团莫名被踏了一脚的破布立刻叫了一声,又从里头露出了张与布的颜色同样脏黑的脑袋。
“哎呦!谁家不长眼的!可折煞老夫咯!”
老乞丐的头动了一动,立刻望见一旁跌坐在地的女人,她的面色苍白如纸,两眼空洞无焦距,像是看在了某处,又像是没有看在某处。
“嗨呀,原来是个身环不祥之气的小姑娘!被你这煞气一沾,老夫今日怕是又讨不到饭吃咯!”
他想要起身离她远远,却发现自己的衣角被压住了,而那人却仍未有半分要挪动的迹象,便只得弯腰哄道:“哎,姑娘啊,你这命中自带七杀,孤寡无亲之相怕是从小随了的,不过区区苦楚,你也应当早已习惯了!这人啊,活着这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儿,你不如看开点,待与良人相携,便早些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罢!”
凌昭侧了半身面向他,如同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表情骤然奇异起来。
“良人……?”
她淡淡地开口,既像在问他,又像在反问自己:“挚亲已相叛,良人又在何处?”
“远如玄月近若海,命定相缠全不知啊……”
老乞丐走远了。
良人。
授予武艺给药解毒的养父害她,朝夕相伴二十余载的师兄瞒她。
而同屋共处那么些年,她却一点儿也不知晓!
怪谁?
是她太无知。
穿过层叠人群,耳边叫闹低语声渐渐停了。凌昭在被不知名的灌木缠上的小道行着,向山的深处走去。
旷野天地,竟没有一丝鸟叫虫鸣,只有一只失了魂的影子,在树丛中飘忽不定。
这样万分的孤寂,不由让她想起了自己十三岁时执了剑打败西厂最强的武士时,怀信分明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可她还是感到了无比的孤独。
那样深邃入骨的孤独。
一如现下——
“阿凌……”
黑色的靴钉在离她几尺之外的地方,秋日从连天枝叶间洒下的光线没有照在他的脸上。
他的衣色漆黑,比枝叶落在地上的影子还要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