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尔俄在离丑时还有一刻的地方出了门,便已见到了漫天的火光。
那从下等山贼住处蔓延而出的火势如同抵挡不住一般,连着左右的屋舍一同冒出了火舌,后头的有些屋子似是烧尽了,在细雨的绵润中和冉冉升起的黑烟一起散出了浓浓的焦糊味,朝着这些屋舍环绕正中的厅堂飘去。
他心中一凝,不觉间加快了赶往大厅的脚步,嘈杂的人声便随着他的接近愈发地大了。
那些被凌昭从地牢中放出来的村民们像是疯了一样地与山贼们扭打在一起,也有不少女人尖叫着企图逃跑的,又被拽着头发拖了回去,场面可谓十足地混乱。
然而此时他顾不了那么多,这便一脚踢开抓住他靴子的不知道是谁的手,径直朝着正厅的大堂走去。
熊熊烈火像是瞬间从正厅的屋子扑了出来,带着灼热的气息,一下便将站在三尺外的朱尔俄的发梢燎了一些。那里头迸炸出来的火浪让他不自觉地拿臂遮了眼,再放下时,却只见立在那断梁处的一席红色的身影。
那是个提剑的女人。
她背后的火焰如同一朵绽开的红莲,将她的衣袍也染上成了浓重的赤色。
那色彩分明是那样的鲜红,仿若她才是整株火焰的中心,熊熊烈烈将周遭的事物一把烧了个干净,可她提着剑和头颅走近之时,又带着那抹似乎会将他的每一个细胞都牢牢冻上的寒气,顺着她落脚之处缓缓向四周盘升。
这绝不是普通女人能散发出的强大魄力。
这样的警觉,让朱尔俄不由按上了腰侧的刀柄。
“……我的马呢?”
一颗带血的头颅像是无声地死物一般落在了地上,只微微跳起了半寸,便骨碌碌地滚到朱尔俄的脚下。
他攥着那人的发将整个头提了起来,果然见到朱霓江目眦尽裂地一张面,立时便抑制不住心下的喜悦,对着那死人的头颅笑了起来:“我的哥哥啊,原来你也有这样的表情!弟弟我看惯了你对我颐气指使的模样,实在忘了你也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啊……”
“我的马呢。”
她又问了一遍,颤颤的左手牢牢握成了毫无血色的拳,如同在努力抑制着什么似地,竭力自制。
“已拴在偏屋的西侧,你从山口出去,立刻便能看见。”
凌昭凝着僵硬的面,只觉浑身内力像是控制不住般地从掌心翻涌,体内经脉之气在血管中逆行,和那积发的毒力一同翻搅撕扯着她的内脏。她方才斩杀十几号人物已是竭力,本想以声东击西之法放火引朱有尘前去勘察,谁知遭他识破,便免不了一番苦战。
凌昭身兼剧毒与重伤,体力耗费早已透支,便不得不逆脉催发己身内力,几乎是强行突破朱有尘的围堵,好在其余事情皆按她预料所走,那么距离这烈火炼狱的逃脱,便只差一步了!
凌昭垂着面经过了朱尔俄的身边,未及几步之遥,忽地便听那后头传来了男人粗粝的嗓音,和着身后烈火焚烧的噼啪声响,一齐传入她的耳朵,“……等等。”
“朱有尘呢?”
凌昭垂眼:“和着朱霓江的尸首一起躺在正厅的火里。”
朱尔俄未再多言,她便又迈着缓慢的步伐向偏屋之处行去,不消半刻便到了屋角背面的阴影下,她将那藏在暗处的麻袋拖出,费了许久的气力才将这装着一号人的重量装到了树下拴着的马背上。
凌昭一剑挑开了那蠕动的麻袋,一张女人的净白面颊立刻便露了出来,拧紧的秀眉和葡萄样的圆溜溜的眸子写满了愤怒。
“……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等到了山下,随你怎么跑。若是现下便叫朱尔俄发现了,你我都活不成。”
凌昭一手扯了塞在杏儿口中的布团,一面取了麻绳将她牢牢绑在马上,青白之面平淡无波。
“你放开我!我要去救霓江!!”
“朱霓江已经死了。”
细长的白色光亮在顶头厚厚的云层那端一闪即过,照亮了女人如厉鬼一般的奇异面色。
“我用他的头颅和朱尔俄换了这匹马。”
“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
被绑在马背上的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喊,柔美的五官已然狰狞。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隆隆雷声穿云而过,带着几欲令人耳鸣的震颤,混在了杏儿的嘶吼声中。
她那双像葡萄一样的杏目睁得圆圆,充血的眼珠像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似得,带足了恨意。
“你要杀了我?”
凌昭面上忽然浮上了个嘲讽的笑容,“……很好。”
她翻掌剑光一闪,仅是眨眼一瞬,适才将杏儿牢牢绑在马背上的绳索便被挑断,上头正剧烈挣扎的女人便那么猝不及防地狠狠摔了下来,发出了一声跌痛的闷哼。
“哐”。
铁剑落地之声尖锐,那手中已无一物的可憎女人就这么直直地站着,望着自己的眼神如深潭死水,毫无波动。
“在你之前,你家的两位弟弟早已同我说了这句话,不过现下我还好好地站在你的面前。”“……我虽给了你这个fù chóu的机会,只怕你仍杀不了我。”
“你这贱人,别太自视甚高!”
顾不上凌乱的发束,杏儿一把捞起沾血的剑柄,不管不顾便送了出去。她未曾习过武,乍然用力也对不准致死的方向,用尽全身气力也只将剑尖捅进凌昭肩头半寸,便再推送不得。
那剑身寒刃在闪电下发出刺目之光,依稀有鲜血顺着剑尖捅进的地方向外逆流,中剑之人却仿若未察一般,一只右手悄然搭上剑身,在女人惊诧地眼神中用力地攥住掌,立时便有同样粘稠的液体从她的掌心缓缓淌下。
“……你可知,你母亲的头颅,也是这样被他斩下的。”
“噗”。
剑尖被大力倒拔出体的一刹那发出了轻微声响,那人却像这具躯体非她所属一般,面上毫无惊痛之色。
“你、你胡说什么!”
“她在山脚小镇一居十年有余,只怕他日你归寻不着家……你这般护着自己的杀母仇人,若邱婆子泉下有知,也当死不瞑目。”
背部抵上了粗糙的树干,如同退到了无法盘桓的地方,杏儿只能捂脸哭泣。
“不是这样的!霓江他连血都不敢见,才不会——”
她的夫君分明是这世上最心善的人,怎么会做出平白屠戮他人的事情?
“他自然不敢,但他默允属下大肆烧村屠戮,这结果与他亲手将你娘杀之有何分别。”
“不要说了……”
她腿脚一软,像只受伤的小兽一般团缩在树下,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可那将她逼到绝境之人却未有丝毫的怜悯,继续用着平淡语句叙述她不愿接受的事情。
“你娘为了救我丢了头颅,你的夫君死在我的剑下尸首分离。你若想向我寻仇,那很好。但倘若你以为只用这把剑就能将我杀掉……”
“那,便是妄想。”
雷雨在瑟瑟秋风中凉凉浇下,豆大雨点像一枚枚坚硬的石子,带着股轻微的力道,砸得杏儿手脚冰凉。
她一晃离家十三年整,是朱霓江将她从扬州的人贩手上救下,她自此便陷入对他的爱恋无法自拔。她抛弃家人、不闻外界悠悠众口,嫁他为妻,若非良人,又怎得她心?
他是多么良善的人她分明知晓的!可母亲……可母亲的死,又该算到谁的头上去呢?
脑中思绪难断,她像是失了气力的尸体一样,任凭凌昭揪着她的衣领将她拖到马匹旁边。
杏儿睁眼望着天际,只见压顶黑云一片片地团在一块儿,间杂着云间穿梭的闪电,和那雨滴一道,像是直要戳到她眼睛里的一般生生坠了下来。
她觉得身体像在一瞬间失去平衡,接着便见着了遥远的雨滴在视野中逐渐放大——是一双如冰块一样冷的手,将她拖上了马。
西面的冲天火光在这场暴雨的淋浇中渐渐缩小了,余下滚滚的黑烟,发出呛人的焦臭味,和那直冲这方而来的马蹄声一齐传了过来。
“你这贱人!胆敢骗我!!”
那粗粝的怒吼如同刀枪碰撞,夹在轰鸣的雷声中,似将地也震得动了。
“……你出山后往南边再走三刻,便能看见山脚的镇子了。你母亲的尸首未敛,当还躺在镇口朝山的位置。”
那人将她的脚推进了鞍扣,又背过身去解系在树上的绳,她看见她背上的伤口,已有不下于十道的血迹,密密麻麻地渗了满背地血。
杏儿的眼珠终于动了一动:“……那你呢?”
“……来不及了。”
高高扬起的马鞭如一轮满弦的月,带着风声生生划开了雨滴下落的方向,便听“啪”地一声落尾,那马嘶鸣了一声,立刻迈开了四腿,猛地朝着山中的层层密林背后冲去!
“……祥礼村的邱婆子还在等你回家吃饭……”
女人清淡的声音瞬间化为她耳边的风声,极轻极轻地散去了。
朝天而立的树丛和竹枝层叠出现在视野中,和策马而过的风声,和高空坠下的雨声和雷声,一齐化成了这炼狱之夜的响奏曲!连同昔日那安宁的森林,都在无光的夜晚混成了一片的漆黑,隐隐在风雨的摧袭中张牙舞爪。
杏儿骑在马上,像是在林中看见了什么样的眼睛,又像是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呼喝,她的神经紧绷着,只觉五官都非同寻常的灵敏,一颗心脏被那极速的马步带得悬到了胸口。
可她没有回头。
她很清楚,现下若被朱尔俄抓了回去将会是什么下场,因而她只有逃,逃得越远越好!
雨点砸得面上生疼,衣衫已被浇得透湿,马上的女人一脸慌乱的惊色,终于在不知穿过了多少片树丛之后看见了丛叠相偎的屋舍。
杏儿心下又惊又喜,忙不迭地勒马而停,却因不习惯的剧烈颠簸而失去平衡,一下从马上滚了下来,可她既落了地,立即又像失去了浑身气力一般仰面躺在积雨地水洼里,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似被颠碎了。
惊魂未定的喘息声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急急而出,可在这劫后余生的小镇上同时突兀地响着的,还有一阵极为轻微的窸窣声。
那细小的声音混在了雷雨声中,本不为常人所察,可这番亡命经历将杏儿的五觉放大到了极致,立刻便叫她颤着嗓音开口问道:“谁!”
无人回应。
只有步履踏进水洼里溅起水花的声响。
杏儿惊声叫道:“……谁在那里!不要装聋作哑,我知道你在!”
那在水中行走的脚步停了,男人温浅的声线遥遥响起。
“姑娘莫慌,在下只想向你问询,你可曾见到一位身着褐衫瘫痪在床的姑娘?”
那人抬起遮在斗笠下的脸,他的眉宇间透出了十足的疲态,却仍不掩俊俏五官中的如玉光辉。
来者正是萧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