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不知从何时开始阴下来了,连着顶头灰白色的云一齐往下沉,悄然散发出暴雨欲临的气息。
西来的秋风将山野草庐前的一袭墨袍吹得猎猎,又掀得周遭林枝哗哗直响,如同那紧闭的门扉一样,无声拒绝着门前的不速之客,那人的步履却像钉在了地面上一样,寸步未挪。
“……快回去吧,你便是在这站上十天我也不会开门的。回头若是叫人知晓了这罗圩大弟子倒在我这门前,还不知要叫人传出什么样的碎话来。”
那人的唇角微微勾了勾,因急着赶路的奔波和长久站立而略显出了些许疲态,然而他开了口,清朗声线却一如温茶柔缓,未有半点狼狈。
“我怎不知,阿满何时竟在意起别人的看法了?料想当年,阿满可是……”
关得牢牢的门吱地一声就开了,蓦地露出一张白里透红的面,陶满的柳眉斜挑着,一双剪水秋眸里隐隐盛满怒火。
“信不信我一招灭了你!”
萧陌然轻笑,“阿满还同以前一般……生气满满。”
陶满的嘴角抽了抽,心道这厮莫不是变相骂着她是母老虎,一面又扯嘴开口问道:“你为避我匿迹失踪三年多,现下又跑到这门前生生站了一夜,便只为了与我说这句?”
萧陌然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那多年未见的玩伴不知从何时长成了女子,像一朵悄然绽放在郊野中的芍药,带着不为人知的妖冶。
男人站了一会儿,忽而弯身,遥遥冲一尺之外的那紫衫行了一礼,缓缓启唇,“我有一事相求,得需阿满助我。”
陶满被他这举惊得僵住身子,面上神色变幻不定。
她不扶他,他便就这么折腰弓着,秋风扬起了他松松绾着的发,如墨一样地散开,半遮住了光洁的面。
气氛在沉默中滞了片刻,门扉打开的咯吱声乍然入耳,女子就这么持门让了半步,作出了迎客的姿态,“你想让我这么个弱女子陪你站着胡侃?”
陶满又道,“进来说吧。”
焙炉小灶一起,搁置在上的紫砂茶壶便随着小火渐韵出了淡淡的花草清香,带着些蒸腾的水气,润了一室的香。
有人执了茶盏,淡然出声,“你此番寻我,是为何事?”
萧陌然答:“阿满可懂毒药?”
陶满冷冷笑了笑,“世间毒物千万,你不说哪种,我怎知详细?”
萧陌然又答:“这毒平日隐身不发,但若发作,中毒者便浑身无力,心跳紊乱时快时慢,间或体温不均……”
他说到这里,陶满的面色已然变了,“千绞草……”
她的声音极轻,几乎就要被茶盏落座的脆声盖去:“这草药分明在二十年前已然绝迹,为何如今又……”
“阿满知晓?”
陶满摇了摇头,“我只在书中见过……不过,”她垂眸看向了桌上的茶杯,一条赤色的釉鲤悄然跃于杯底。
“——师傅就是因这草死的。”
木质隔窗被风刮得动了动,发出刺耳的声响。
“阿满,你对这毒知晓多少?”
“我只知这草是从南域而来,若食中毒,则终生无法根治。毒性平日潜藏体内,只逢月圆发作,毒发之痛如同千刀剜心……到了最后,毒血会从心脉开始遍及全身,血管流经的地方会一寸一寸烂掉……”
她越多说一字,萧陌然的面色便更僵一分,仅仅片刻,他面上的柔和微笑便已荡然无存。
“未有解救之法?”
陶满看着他。
她自幼与萧陌然相识,携手共度十年有余的少年时期,他一直那样彬彬有礼,待人处事圆融通达,如插言一般的失礼之事,她是见都未曾见过。
陶满道:“若有解救之法,你又要去救何人?”
温软之色瞬间爬上了男人的眸,“……她将会是……我的妻子。”
陶满怔愣片刻,面上陡然浮出个冷笑:“若这解药须得以你的性命为代价呢?”
“那么,我不会救她。”
这一如预想中的回答,让女子的唇角勾起了个略为微妙的弧度,萧陌然啊萧陌然,你分明是个自私到极致的男人,又何能不由余力地去爱别人?
二人各怀心思似得同时沉默了,过了良久,才听个男声道:“……阿满,此事于我甚重,你若有解毒的好法子……”
陶满推椅而立,从上头俯视着男人的面,长久未见的时光只让他愈发的风采绝艳,如同上好的白玉,却再也温润不了她的心了。
“我为何要帮你?”
他在她的面前毫不顾忌的提及别的女人,心心念念只想着为自己所视重要之人谋求利益,全然不顾她的想法……此番自私言论,她又为何要帮他?
“你想要什么?”
“我说了你便允?”
“萧某若有,定不吝惜。”
陶满忽然笑了,“我要你弃她而去,与我成亲。”
萧陌然沉默地望着她,朗星一般的明眸像一块化不开的墨,犹自在无言中深沉,不过一会儿却又露出个极浅极浅的微笑。
他说:“阿满,你不是个轻易就能罢手的姑娘。”
窗格之中的阴霾天幕不知何时已被乌黑的云层牢牢掩住,带着粘腻而沉重的空气,如同巨石,逐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第一枚雨点像石子一样,咚地一声坠到躺在碌碌马车上的人的面上,那个苍白到毫无血色的唇角才略略动了一动。
下雨了。
一滴两滴,从零散的到疏密而下,凉凉将那正向西山赶路的车马队伍兜了一头。
“嘁!”赶车人啐了一口,“什么鬼天?一到办正事就搞这名堂……”
“快些快些!老子的衣服都湿了!巴掌大的小事拖那么久才算完,说给山上的弟兄们听可不要笑掉大牙!”
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时自边侧传来,凌昭却无暇顾及他们口中所言何事,她被反绑着手脚,蒙上了眼睛丢在车后,和那群同样被掳走的村民一齐挤在不足一方的车板上。
左右传来的温热触感和极其细微的呜咽声自极近的地方传来,想来不知是同遭了此祸的谁家姑娘,正掩饰不住自己的害怕,低低地哭着,她的口中似乎是被布团堵住了,连声音都是闷堵的,带着些微的震颤。
车马不知走了多久,便在一段黑暗的地方停下了颠簸,凌昭和被劫来的村民们一同被推搡着下了车,领到了不知什么的地方,又听唰唰卸布的声响一片。
模糊视野中橙黄一片,在眼见分明之前,先现有一个粗粝厚重的声音抢先一步响了起来:“……这就是这批抓来的货色?”
有人答道:“回二爷的话,正是。”
带风的步履像是绕着这处徘徊了一下,那个粗重的声音便又哈哈地笑了起来:“这回算你们有眼,没再把那老得啃不动骨头的都抓来!我看着好极,回头便向大哥要它三五个,待我玩腻了,便统统赏给你们!”
此言说到这里,已有些胆小的不禁吓,呜呜地哭开了,先前回话那人却低语着怯怯开口:“再怎么说也是个人……照二爷你那样玩的,再健康的也能给弄死了……”
朱尔俄眉头一拧,侧头向左冲那一直旁观不语的青年道:“三弟,你给评评理!你说是不是这些中原小娘们太弱不禁风了?没弄个啥玩意就能晕过去,实在不像话!”
那人轻轻扯了扯唇,面上一片冷淡,“……你想怎么玩都行,不过……”
一双褐色缠墨绿的布靴悄然进入眼帘。
“——这个女人,归我了。”
凌昭闻言抬头,蓦然撞上一双锐利的眸。
是那样锐利的眼神,如奔跑在草原中的孤狼盯上了猎物,片刻之间戾气尽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