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黄火焰在铜制油盏里发出燃烧的噼啪声,于这木桌上对坐的二人便各自据着一方的茶盏,在愈发的沉默中相互无言。
这默然无声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那穿着罗圩道袍的男人终于涩然开口:“……子焉,你叫我来,便是为了此事?”
“不错。”
那人嚯地一声按着桌子站了起来,声音里犹带着不可置信,“你叫我来,不是为了解围,便只是为了这个?!”
陈千钧颤着手指着那从桌头一直拖到桌尾的账单,一双眼珠似要脱眶似得出离愤怒,这老半夜发了只鸽儿啄他脑袋的罪魁祸首,反而甚是悠闲地坐在他对面饮着茶。
“我还当……!!”
萧陌然饶有兴趣地望着面色如染铺般多彩的友人的面,弯唇开了口:“千钧莫急,我这也是事态紧急才万不得已啊。”
他以眼神示意他转头,陈千钧便看见了缩在梁柱后头咬着手帕的店小二,是那样哀怨凄婉的眼神,不由让他也浑身一抖,立刻回身低声道:“……你是怎么搞的?一个人出来也能捅那样大的篓子?”
萧陌然但笑不语,一双朗目透露出的眼神却很是微妙。
“……别笑了,你到底欠了他多少钱?”那从背后投来的怒戳他脊梁骨的眼神莫名让他惊慌。
“我不知道,大抵也就两三百两吧。”
陈千钧手里的茶盖就这么啪嗒落地,“哗”地一下摔了个粉碎。
“什……什么??”
他仿佛有些耳背。
“嗯……那么六七百??”
“别闹了,我问正经的呢。”
萧陌然的肩头上蓦然搭上只臂,“这镇子便是被你毁了也不值那么多……说说,到底欠多少钱?”
“千钧若想知道,为何不亲自翻看账单?”
他悄然一笑,很是轻巧地捻起那长达六寸的纸边一角,立刻便被友人摇头拒绝,“不不不不不不你拿开!!!”
两月前那买棺材的钱几乎花了他半年的积蓄,这回若是再赔个七百两银子……那他这辛苦攒了二十多年想要买块地皮修栋宅邸的梦想岂不是要化为齑粉了?!
陈千钧压低声音:“……你也知咱道观向来倡导清净修行,便连当年建观的钱也是些贵人筹的……你这一下欠这么多,我上哪给你整去!”
男人好脾气地笑了笑,“我与你相识多年,千钧若有难处,这萧某一手造出来的欠债,自当也该由我来还——”
听这一言,陈千钧的身子便像泄了气一般迅速地松懈下来,转而改口相问:“……你有办法还了?”
萧陌然弯了弯唇,一双星眸透出满满的笑意,明明是那般风华绝代的容颜,吐出来的字句却如春风化雨般清浅:“我不还。”
“什……”
烛光在他眸中跳跃,淡然说出此番宣言的人却继续开着口:“我也觉这店家开价甚高了些,想必寻常总是压榨良民之财,也是时候叫他们尝尝苦头了。”
他顿了顿,又道:“一会我便从这西面的门窗遁了,那隔墙不远处便是片密林,以你我二人脚力,这寻常人等必然是追不上,千钧也不必为萧某费心破财。”
他将这番与打家劫舍等同的恶事说得如此堂而皇之,立时便叫陈千钧滞住了身子,然而,这句还没算完,“……不过,千钧不巧穿了道袍来,即便是今夜与我一同跑了,想来不日也会有人寻迹shàng mén吧。只是萧某暂时还无归门的打算,届时可要劳烦兄弟,替我在观主那里多罚个面壁百日誊卷上千了。”
语毕,还真起身作了个揖,转身就要朝门走了的样子,立刻就让陈千钧咬牙叫出了声:“萧陌然!”
他的脚步顿住,微笑回身:“千钧还有何事?”
这从头到脚都被算计得清楚的滋味让陈千钧一语难表,奇怪的却是,尽管面前的这骄子处处胜他之上,他也无法对他产生一点怨恨嫉妒的想法,更多的只是无奈,还有——认命。
“你当真不与我回去?”
萧陌然摇了摇头,随心绾起的发束便随着这轻微的动作零零散下几许,轻轻搭上他白洁的面,“我还有些事不明,仍需查证。”
“是与宝藏有关?”
“正是。”
“那么……”陈千钧迟疑着开了口,“……叶家的婚事……你……”
像是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开口,让这话头刚开了一半便沉在了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响中,迅速匿了踪迹。
偌大的厅堂中,两位气宇不凡的年轻人就这么对立,在隔了几步的距离中相伫。
守在梁柱后头的小二不知何时睡着了,发出的轻微鼾响像是无边黑暗中唯一的一抹生气,在这沉静的夜里犹显突兀。
“千钧,”那已然不如往常般带着笑意的声音,极轻极淡,“你若有想要得到的,便去不顾一切地将其纳入怀中。”
“只是远远看着的话,那它便永生与你无关。”
“无论是观主之位……还是,叶良宵。”
如同被击中了心事,男人的躯体蓦然一颤,抬头对上了友人的眸。
那双未含丝毫感情的目,如同平静无波的湖面,未有一丝波澜。
“……想要的吗……”
陈千钧呢喃着,口中之味如同破了苦胆一般难言。
他都快要忘了,自小与他一同长大的,被整个罗圩道观引以为豪的,他的师弟——拥有这样的眼神,已经有多久了呢?
夜色如墨一样,愈发深沉。
在与这叶家庄相距百里之外的京都,却是刚熄了满城的灯彩,方要进入短暂的睡眠。
月华缓缓从西面升至顶头,将那毫无温度的寒霜尽情洒了满城。
而在那一片漆黑的暗巷里,却如同栖伏着什么怪物似得,在夜色中蠢蠢欲动。
“咯噔”。
剑鞘轻撞地面发出声响,剑的主人却以极为恭敬的跪地之姿面向那片房檐下的阴影。
“……知情者皆已清零,还请阿爹另下指示。”
落在地上的那团巨大身影动了动,朝着他的方向轻微扭头:“嗯。”
那人的嗓音如被火烧焦的木头一般干枯,“是个叫李什么四的?”
“李鬼四。”
“哦。”
他又点了点头,很不在意思似得低头打量着自己箍满指环的粗壮手指,其中一枚透水玉的,质地尤清。
“这外使的宝贝可是当真好啊。瞅瞅这如水清澄的色泽……”
金大复啧啧有声,“该是要在怎样淳朴的环境里,才能长出这样的石头。”
“阿爹出使海外,多日操劳,休息自是应当。不如便将阿凌的药先一步给我,便不老您劳身亲自远送了。”
他像是沉不住气一般,在话题没调转过来前先一步开口,语气中带了些急躁。
“哦,是又到了这个时候了。”
肥胖男人仰目对着天空那轮淡huáng sè的月,它缺掉的右半角像是蓦然暗下去的一般,让那本该以圆月之姿呈现在众人眼前的它黯然残缺着。
“……瞧瞧,”金大复眯起了锐利的鹰目,“这缺了一轮半角的,才是美得。”
语毕,又发出了喘不过气来似得笑声,在这无声的夜里,格外突兀。
“我儿啊……你说凌儿的这病,是什么时候有的?……时间过得太久,我都快要不记得了。”
怀信低头,“十五年了。”
“十五年……”
他极为缓慢地重复着,又接着开口:“这药你连着喂她十五年,若叫你那师妹知晓这去除痛苦的方法竟是服这以折损性命为代价的药——”
他桀桀笑了起来,“不知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他又“啪”地一下背手拍了掌,表情异常愉悦道:“不过,比起这个……她若知晓了这毒是出于何人之手,想必表情会更当精彩吧……”
年轻男人攥在袖袍中的手指已然发白。
“阿爹……”
金大复转过身来将他看着,含在鹰目中的精光摄人,“尽管如此,你也仍不惜以她的性命为代价,也要每月按时给她服药吗?”
指节在掌心的力道中发出咔哒轻响,忍受着内心痛苦的男人却只能低声开口:“……那是我欠她的……”
“呵呵。”
他不再多言,只是将袖里的一瓶药丸随手向后抛了过去,“……还有四粒。”
他说,“她时日无多了。”
干哑的嗓音分明只是陈述着他早已知晓的事实,却仍如同千万只针芒齐齐扎在他的心脏上,一股难以言明的痛楚便幽幽从他肢体中的每一个骨节缓缓渗出,几乎快要让他的心跳也停滞。
“——阿凌长大想做什么?”
“我要当个扬名立万的剑客!”
那个巧言笑语的孩子。
“师兄……”
“所以我一直中的是毒吗?”
那个绝望挣扎的孩子。
“我不想习剑了。”
那个眼神死去的孩子。
他一直沉浸在内疚中的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听她亲口说了她要去寻药解毒,这才拼尽一切力气也要帮她完成——像是对自己的救赎。可现下,竟连唯一的希望也要在他眼前涅灭了吗?
黑袍的男人声音在夜风中颤颤,“阿爹,云剑梦宝真的能救阿凌的命吗……”
眼神锐利的中年人斜眼将他看着,那被月光照得明朗的黑衣上,尤有些暗色的污渍异常显眼。
那是不知何人的血迹,如同墨梅一样绽在他黑底的衣袍上,无声妖冶。
金大复收回目光,“只怕这冬日未至,残花便已谢了。”
“这时间实在是不等人啊……”
微凉夜风悄然卷过,肥胖男人忽而仰头望着被乌云逐渐遮住的月亮,幽幽开口:“……这天,大抵是要变咯……”
怀信捏着的指骨蓦然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