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炉中的燃香缭绕青烟几许,叫端起茶盏的莫道黔眯了眯眼:“小友当是会享福气之人。”
杯盖划盏的声音轻响,这年过耋耄却如半青的老者续而捻胡笑道:“……茶汤淡黄,闻之若栀,入口却似佳酿久缠不息……敢问小友,这是哪里的茶?”
“观主见笑,此乃内子家乡所产,便如其味,名为栀香。”
“栀香……”
如品茶一般,莫道黔细琢着茶名,写满故事的眼角微微下垂,口中喃喃:“栀香如酒,千里传香,人为己用,流芳百世……”
爽朗的笑声立时响起,“实在妙哉!”
“老夫归山长久,口中茶味便只余雾顶。今日有幸饮小友一杯栀香,实在开心。”
那身材高大的男人也笑了开来,眉宇间尽透轩昂气宇。
“莫观主说笑了。此等乡道野茶,怎及罗圩雾顶?观主若当真喜欢,不如就带上些许回去,权也作不成敬意的薄礼了。”
莫道黔举起手来,宽大袖袍随着动作摆了摆,“饮茶自与茶堂处密不可分,你这燃香的家堂最适妻子所捎之茶,老夫那隐山的归处,自也只适罗圩的云雾。”
叶洵答:“如此,是叶某浅薄了。”
闻茶问盏的声音自隔窗后头传来,守门的道童听得困倦,方要合眼打盹,立时便被不远处落下的一只红尾雀儿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只浑身羽毛泛着青铜色泽的鸟,唯有尾上的一点红像只樱桃似的俏皮。
它现下正在那生了草的青石板路上小憩。
“……观主今日为何而来?”
察觉到那孩子走远的脚步,莫道黔缓缓开口:“哦,也非大事。”
“子焉携令千金下山历练,老夫算着归庄日近,这便早一步登了小友的门前来等候。”
老人笑了笑,“毕竟我这逆徒是唤也不归门的,想要见他一面,实在是难得很啊。”
叶洵哈哈笑了起来,“少堂主还是如此风流倜傥,难怪良宵倾心于他。”
“哦?”莫道黔微微侧头,“令千金对子焉……”
中年男人忽而收了笑,正色道:“如此说来,叶某有一事相托。”
“良宵婚嫁年纪已到,叶某本借此番大会为她寻一位夫君,怎奈这丫头早在些年前对少堂主动了情,立了死心要嫁与子焉,实在让我这当爹的头痛不已啊……”
莫道黔抿了口茶,缓缓回道:“不错,子焉是也到了适婚年纪了。”
“那么……”
“可惜,我这逆徒向来不听人言,这生带反骨的性子,想来小友你该熟知不已才是。”
“这……”
“庄主若是有意,何不待他归来亲问于他?便由着此次大会的名头去问那良才佳婿,也不算突兀。”
叶洵一下松了口气:“还是观主思虑周全。只不过……”
他面上略显迟疑,“这问婿的机会向来只让给大会的首胜,倘若少堂主……”
莫道黔抚须笑了开,“小友是怕子焉在一众人等中失了风头?”
今年慕名而来的江湖人等比往年要多得多,虽说这萧陌然在十六岁便已摘冠问首,叶洵仍是担心得紧。
见他未答,莫道黔开口道:“小友暂且放心。”
“……现在的江湖,早已是年轻人的江湖啦。”
他这句犹带着几分沧桑感慨,仿佛昨日往事立现,不由让叶洵想起了那流传在武林间的浩荡chuán qí。
不过那时他还只是武馆里习武的小童,并不如莫道黔这等亲身经历过chuán qí的老前辈资历雄厚,因而大多也只是停留在听说和想象的层面上,不知真假。
然而所谓江湖chuán qí,若是全然究其是非,不免也太过无趣。
于是叶洵提起了煮茶的小壶,为两人添满盏后,又开口问道:“听闻观主还在追查云剑梦宝之事?”
“斯人已逝,二十多年的往事,本是不该再提。可一想我那命途坎坷的友人因惨死睡于冰凉地底,后人却连片刻安宁都不曾给予,老夫便也心绪难平。”
“观主与飞燕剑当真是关系甚好的密友啊。”
莫道黔摇了摇头,“江湖之言流传得太久,连他的名字都忘了,人人都叫他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惊绝剑法,却无人知晓他本姓林……可叹,他若在世,武学造诣应当早于你我之上了。”
室内空气似在一瞬间滞了滞,窗外道童扑蝶的声音或轻或重地传来,叶洵又轻轻开了口:“……子焉,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
老人点头,“我并无意瞒他,毕竟他生父是如此气概的人物……只是那身份特殊,纵使在我眼下也恐横生变故,因而老夫并未对外扬明他的身世。”
他沉沉叹了口气:“要他的血脉去追查他被夺走的东西,若有朝一日能由子焉亲手归还,他也该笑对九泉了吧。”
杯盏碰撞的清脆声响起,那如栀香清远的茶气就这么蔓延而去,和燃香的味道撞在一起,早已不分彼此。
“……叶某有一事尚不明。”
“哦?”
“外界既传百布道与他是形同手足的挚交,又有何由将友人全家上下屠戮到一口不留?”
老人抬起炯亮有神的目,搭在碗间的指头略微敲了敲,“……这并不是一个很好听的故事——”
“不过,我仍记得,那是不同今朝一般,异常多雨的夏季……”
杂音和香味遁远了,片刻间溯回之处,正是往昔记忆中的山庄。
蹿得同人高的茂草正被夏雨淋得东倒西歪,坐在亭中对弈的两位中年人却纹丝不动。
“啪”。
落子声响,蓝衫结发的身影立时动了动,直直叹道:“唉……我又输了。”
“不下了不下了,一天输你四五盘,实在无趣得紧。”
残盘未了,便被他随意一推,叫那黑白二色的棋子混在一处,完全看不清原来的棋路。
百布道捋着胡须笑道:“老林,不是我说你,你这棋品也忒差了点儿!”
林立炤似有些恼了的坐着,表情甚是严肃,那像孩子似得庞然赌气的模样着实与外界所传的飞燕剑相差甚远。
“立炤、阿哥,是时候回屋开饭啦!”
如莺歌婉转的女声自不远传来,那袅娜体态的年轻女人就着了身素色鹅黄的裙立着,便是远远,也足以从那声形上料想无数。
“绍绍,你怎出来了?”
林立炤连忙起身远迎,“你方有身孕在身,屋外湿气又如此重,还是少些出门的好。”
“我叫小凤儿唤你半天,你可曾听进一言半语?”
她有些嗔怒地将他瞪着,让这年过不惑的男人像个少年似地忙不迭的点头认错,一面将她推进屋内,一面侧头低声问友,“……小凤儿来唤饭了吗?”
走在后头的百布道神色正凛地点了头,“……是有此事,不过也就唤了三四五声吧。”
他这番说得轻巧,立时让林立炤急声开口:“那你怎么……”
“林庄主难得有兴与我对棋三盘,布道还能强行搅兴不成?”
布衫男rén miàn上蓦然多出个狡黠的微笑,便已叫林立炤心下坦然一片。
他这相交甚久的友人,便是三十好几,仍也逃脱不了算计捉弄别人的恶劣脾性,只是这恶劣向来只在他林立炤身上彰显,实在叫他遭了不少殃。
林立炤叹了口气,“……真乃损友啊……”
厅内圆桌一起,三人便连相入座,气氛合融如同一家。
百布道抻筷一入盘,先将簇油绿的青菜夹到了对面人的碗里,表情甚是和善,“嫂子,这鸭板菜甚是新鲜,你有孕在身,还是要多吃些。”
女人笑了笑,抬起被两鬓碎发掩了半面的脸,总似孕了一汪秋水的美目便像月牙一样弯了起来,衬上恍如凝脂般肌肤上的精巧五官,更显明艳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