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少一想起胡伟提起的“穿山洞”，就义愤填膺：因为“穿山洞”里的秘密，因为那场饥饿，那些可恶的黑势力，夺走了她母亲的生命。想起母亲，他泪眼模糊，十分悲痛，他的眼前又浮现了那悲痛的往事来……
不知是谁泄露了黑匣子的风声，平静了二十多年的曹畈村，仿佛被一块巨石掀起了阵阵令人心悸的波澜。福妈第二年春天才回来，她已经不会说话了，一丝笑容在脸上僵住，似乎有什么念头，这如烟的念头忽地飘散了，民工们抬回的是福妈的尸体。
民工们说：“那天，她顶着寒风挑土，就昏倒在坡上，再也没有醒来。”
有的说是累死在工地上。有的说她事事干在别人前边，还把口粮给别人吃，是活活饿死的。总之，福妈的死很蹊跷，因为发现福妈的尸体的时候，她的内脏已经被野狗掏空了……
给福妈下葬那天，四少默默地淌着泪，固执地坐在坟地里不走，家里人劝不动他就先走了。四少听着田野里的风低低地吹过来，听着风儿钻入坟土的声音。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一个黑影，那黑影自言自语地说：“终于又少了一个。”四少没有警觉，他只知道再也没有福妈了，“哇地”放声哭起来。
福妈死后不久，便闹起了饥荒，凡是能够吃的东西都尽了灾民的肚腹。接着，就有饿极了的灾民开始吃“兔儿泥”，吃多了，便屙不出大便，慢慢地胀死了十多个灾民。
启义胆大妄为地带着村里的民兵，去找“穿山洞”里找黑匣子，启义去叫民兵的时候，眼睛红红得像是冒血，血管里的液体正在急涌奔流。他空空的目光四下看着，渐渐就红得像烧了鸡血一样。黑匣子没有找到，他们又把镇里的粮管所打开了，将所有的粮食抢出，分给曹畈村的灾民。那是即将播种的谷种，来年的希望。真是晕了头了，已经被饥饿煎熬得耐不住启义那焦躁的性子了。王特派员亲自带人把启义绑到县里，并向县里王书记作了专题汇报。不久，就传来启义被判死刑的消息。
老百姓们拥挤在路上，朝着启义指指点点，还有一些不知道底细的人恨恨朝他吐唾沫。四少至今猜想，那天启义一定会在囚车上四下找曹畈村的人们，他一定不放心曹畈村的乡亲们。而曹畈村却被告知，谁也不能去刑场，谁去就抓谁，曹畈村竟然没有一个去送送他。
刑场设在公路一旁的沙坑旁，沙坑旁有一条小河，蜿蜒东去。临刑时，出了件怪事，枪手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前三枪都打偏了致命部位，捅了两cì dāo才结束了他生命。刚行刑完，上级又打来紧急diàn huà，说启义的爹在抗美援朝立过一等功，牺牲在战场，死刑应暂缓执行。
时隔多年，王特派员自杀之前，还翻出了启义的爹在抗美援朝立过一等功的勋章，也许他到了人生最后时刻，开始怅悔自己的一生了……
启义临刑前省下了两块包谷粑粑，这是他临刑前的最后一餐。他说请法警将这两块包谷粑粑送给她的母亲。
法院派人按照启义刑前，嘱咐给启义妈送了回去，启义妈在床上已经病得全身浮肿，四少和村里几个孩子来看热闹，启义妈一边咳嗽一边将包谷粑粑分给孩子们，孩子们欢天喜地将包谷粑粑狼吞虎咽不知滋味地吃了。第三天，启义他妈就病死了。村里安排了几个人，一床破棉絮，一张草席，草草掩埋了启义妈。
四少父亲长生预感黑匣子走漏了风声，就意味着人生已经走到生命尽头了。那场大饥荒走到人们的眼前，平素老实巴交的村民才突然发现饥饿这颗炸弹正在爆炸。镇里的食堂管理员因为饿昏了头偷偷地多吃十碗包谷饭，害怕被查而自杀。据说，那个管理员也是一个解放战争时期的老革命了，如果不是为那十碗包谷饭，是决不会上吊自杀的，也不会把他出生入死的革命经历一笔勾销的。倘若他能活到现在，一定会为当年没能管住自己的嘴而悔恨一生的。
不久，四少的母亲被调到食堂当管理员，天天很晚才回来。那天，母亲很晚了还没回来，四少饿得顶不住，就自己动手做饭，趁机多抓了两把面，放了比平常少的野菜，吃得非常奢侈。那天四少吃得很饱，吃完了就害怕，怕父亲回来教训，每顿饭他是决不让多放面的。四少越想越怕，后来便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很开心的梦，梦里吃上雪白的馒头。父亲那一夜没有回来，第二天一早，镇里里来了一个中年女人，四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记得她的脸呈菜色，眼窝深深的，板着面孔。
四少问道：“我爹到哪里去了”
那女人说：“你爹有事，让我陪你的。”
几天以后，四少才知道母亲死了，父亲被看管起来了。镇里食堂丢了一袋包谷面，立刻惊动镇里，那袋粮食比金子还珍贵啊。有人怀疑四少母亲偷了，因为那天是四少母亲最后走的。于是，镇里派人就把四少母亲绑去，要她交待。四少父亲气坏了，就吵了起来，结果被关了起来隔离审查。那批打手在镇里一个姓宋的书记领导，特别卖力，宋书记恶狠狠地对打手们说道：“给我往死里打！看她能够撑多久！”
当天夜里，四少母亲被打得死去活来，双腿被打断了，门牙全部被打掉了，面部浮肿，已经不chéng rén样。打手们还不解恨，用烧红的铁丝穿进她的双手，像拉锯一样，来回拉动，而昏死过去的她，全身仍然在发抖……
黎明时分，打手们累了，跟着宋书记去睡觉去了。
四少母亲醒来，她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废人，整个精神垮了，已经撑不到明天了，她哭喊着儿女们的乳名，在黎明前的鸡叫声中，她用尽全身力气，一头撞向墙角石头，鲜血像无数只红色的飞镖，四下飞射……
或许她想用死保全自己的清白，为孩子们证明母亲是无辜的。
三个月后，镇里食堂的一个姓李的炊事员因为经济问题被审查，就交待了那一袋包谷面是他偷的。一年后，那位宋书记在一场车祸中丧身，车子从山崖上滚进水库中，被打捞起来时候，头没有了，成了一具无头尸……
四少至今记得那块白中带黑的烂苕那诱人的颜色。张妈对四少说：“吃吧，快点吃吧。”
四少怯怯地接过来，刚刚咬了一口，突然身后伸过来一只大手，夺走了那块红薯。四少回过头，竟是二爹，硬硬的目光盯着四少，凶狠地问四少：“哪来的”
四少的几个哥姐听到了二爹的吼声，都拥过来，狼一样的眼睛盯着四少。四少至今记得那目光中有许多仇恨。二爹骂道：“是偷来的吧，你这个小偷儿。你记不得你妈是怎么死的吗？”
张妈急忙用身体护着四少说：“你怎么这样骂孩子啊。”
“给日的，要不是你经常护短，启义也不会早死，看你还护着他！”二爹甩手给了张妈一耳光。
张妈嘴角就冒出血来，向二爹吼道：“你不问清楚，就乱打人啊。”
二爹骂道：“看你们谁敢去偷。”
四少突然扑过去，狠狠咬住二爹的手，二爹被四少咬疼了，一甩手，四少就飞了出去，扑在地上，脸上满是血。
张妈跑过来，拉住二爹哭道：“你也不问阿明白，这苕是镇里的人送给四少吃的。”
二爹怔住了，看着眼泪纵横的张妈，蹲在地上嚎哭起来。忽然有人喊：“张妈，龙书记喊你哪，前边来。”
瘦成一根柴似的张妈巍颤颤地走到前边，傻傻地看着龙书记，社员们也都呆呆地看着龙书记。龙书记声音有些发涩，暗哑下来：“张妈，你一定要想开些。”说罢，突然弯下腰去，给张妈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来，已是热泪盈眶。
张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转身跑出了会场。村里人知道，张妈的幺儿子狗老五，昨天晚上已经饿死了。哭声在黑黑的田野里响得很远。没有人去劝张妈，社员们紧紧随着启义妈，拥进了田野，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孤单单的龙书记，在那里久久地呆呆地站着。
那年冬天，寒风残酷地掠过已经没有多少生气的村子，刺眼的阳光在雪地里搜寻着，让人看得心里发颤。那天，四少一早醒来，见村里的人都柱着棍挪着软软的身子去扫雪。四少吃了一碗用黄筋叶做成的饭就上学了。道路已经被扫得干干净净，几个男人和女人扶着扫帚和铁掀软软地站在路旁看着四少们，四少认出他们是镇里的干部们。雪都被堆在了道路两旁，路面已经露出了红土，散发着泥香，诱发着人们的食欲。四少一边走一边不时地抓着道旁的雪吃着，那天四少吃了很多雪，感到肚子像被人扎紧了肠子一样，有些隐隐的疼痛。在第一堂课，他就歪倒在了课桌底下了。四少是被汪老师背回家来的。四少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家里的木床上。张妈正在喂四少竹节水，这是乡下的土疗法。四少想坐起来，可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就呆呆地看着窗外，天已经黑下来了。张妈把一碗竹节水端给四少，让四少喝了，就问四少还疼不疼了。四少不想说话，就点点头。这时就听到门一响，张妈就随口喊道：“狗老五！”四少一惊，张妈的眼泪很快又就扑簌簌地往下掉。
富妈的死是否与黑匣子有关，四少始终没有解开这个谜底。四少爹死后后，邻居富妈的孩子星娃偷吃了地里的一个种苕，让富妈打得趴在床上爬不起来。过了一个星期，四少去找星娃玩，发现富妈家里门窗紧闭。屋里有种奇怪的肉香，四少和几个孩子从屋后猪栏的墙洞里翻进屋去。只见富妈在灶台上忙碌，四少和几个孩子高喊：“富妈，富妈。”
富妈迟疑地回过头来，嘿嘿地直傻笑，接着从锅里拿出来一只小孩的手掌递过来，四少和其他孩子吓得魂飞魄散，飞也似地从原路爬出来，浑身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