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唐知礼是哪里人士?
品性如何?
家里还有什么人?
家境如何?薛平山一概不知,让他如何放心将女儿交到他手里?
薛平山浑浊的目光中透着急切,伸手冷不丁地抓着唐知礼,豁出去问:“你和珍珠圆房了没?”
“咳咳咳”唐知礼被老丈人露骨的话给惊着了,猛地咳嗽起来。
珍珠在旁边看着他面红耳赤的样子,也是急得不行,郁猝道:“爹,相公是读书人,脸皮子薄,你别胡问了!”
说着,她已经转身,倒了碗热茶水,递到唐知礼面前。
唐知礼愣了下,看着面前缺了个口子的大碗,什么话都没说,很自然地接过喝了起来。
薛平山看着对面病斯文男子的饮茶姿态,不由对唐知礼刮目相看,他薛家破败不堪,连个茶碗都跟街边乞丐的讨饭碗差不多,他一个读书人却丝毫不介意这些细枝末节,以此可见教养是极好的。
只是,看他的面憔悴中透着苍白,明显是有虚症,这样的身子,又如何能照顾他的女儿一辈子呢?
“珍珠。”
“爹?”
“你先出去。”
“爹,你要干嘛?”珍珠从唐知礼手里接过碗,杏眸里闪过不安的神,问道。
这时候,唐知礼忽然说话了:“珍珠,我饿了。”
闻言,珍珠才想起来,她光顾着跟不争气的兄嫂周旋,连唐知礼晚饭没吃都忘记了,还有韩先生开给他的药,也得立刻去煎,早点吃病就早点养好,才能有精力去应考。
“爹,我去给你们准备晚饭,你和相公好好聊哦。”珍珠担心爹会为难唐知礼,特意将相公两字咬得格外清晰。
屋子里,只剩下翁婿二人。
薛平山见女儿已经走远了,撑起破败的身体,直接开门见山道:“珍珠为什么嫁给你?”
“爹娘为了替我冲喜,花十两银子买来的。”唐知礼回答得很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件跟他无关紧要的事情。
“冲喜!”这几日薛平山真是病糊涂了,他什么都不知道,珍珠怎么就成了给别人冲喜的媳妇了!
想到这里,他猛地捂住了老脸,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都是我,都是我害了她都是我”
“爹”唐知礼想出声安慰。
“你喜欢我的珍珠吗?”
乍得被问,唐知礼愣住了,他和珍珠的关系,纯粹是无奈的遇见,如今的一切不是谁决定了谁的命运,而是老天爷将他们两人强行捆绑到了一块儿。
薛平山浑浊的目光里透着期翼,赤红着双眸,盯着唐知礼仔细瞧,他想要瞧进唐知礼的心里,将唐知礼看个清透分明。
只是,对面的斯文男人,苍白的脸上鲜少有情绪泄露,薛平山心里的纠结难过更甚,“哇”地吐了口黑血。
“爹!我去喊珍珠!”唐知礼见状,猛地起身,要离开。
“别、别去”薛平山趴匐在床板边缘,枯槁的手紧紧地握着唐知礼的手掌,气若游丝地出声,“女婿”。
“知礼在。”见岳父拍着床边,唐知礼应声,依言坐在了他旁边。
薛平山将视线往地上瞥了眼,颤抖着抬手擦掉嘴角的血渍,神情中充满了浓浓的不舍,梗咽道:“珍珠这孩子命苦,从小就没爹没娘,记得捡她回来的那天,我出门打渔,鱼没捞上来一条,反倒是打上来一个嗷嗷大哭的小女娃娃,当时珍珠圆鼓鼓的小脸蛋,被太阳晒得又红又肿地,小手上牢牢地抓着个河蚌一直冲着我咯咯笑,我打开河蚌这么一瞧,好家伙里面全是珍珠”
岳父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回忆着捡到珍珠那天的场景,唐知礼听得认真,岳父告诉他,珍珠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岳父还说,家里穷,珍珠从小跟着他吃苦受罪,可他心里盼着等珍珠长大了,一定要替她挑个好人家,找个会疼人的相公来爱护她,待她如珠如宝,这样他就死也能瞑目了。
“知礼,爹的身子怕不行了,你能答应爹,以后无论珍珠怎么任性胡闹,都能包容她、爱护她,当她一辈子的依靠吗?”
闻言,唐知礼沉默了。
薛平山见了,更急了,他吃力地撑起身体,手死死地拽着唐知礼的衣袖,刻意地重复:“女婿,你能答应爹吗?”
“我”其实,不是唐知礼不想回答,而是他自己也不确定未来会跟珍珠何去何从。
薛平山激动地猛咳嗽起来,珍珠口口声声喊唐知礼相公,他这个做爹的怎么听不出来,女儿是真把唐知礼放在心坎上去了,可眼前面沉静的男人,显然不是池中物,早晚有一天,会飞黄腾达的。
戏文里都唱金榜题名抛弃糟糠之妻,薛平山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会遭遇这样的困境。
“咳咳呕”又是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唐知礼见状,当机立断:“爹,我去喊珍珠!”
“女婿,你还没答应我!”
这对父女,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性格处事却异曲同工,只要是认定的事情,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计任何后果的。
说实话,唐知礼现在的心,很乱。他自己的性命都没个准头,又该如何去承诺一个将逝的老人当他女儿一辈子的依靠?
耳旁,岳父泣血的请求声不停地刺激着他,最终,唐知礼眸沉了沉,道:“爹,一辈子很长,知礼答应你只要我还活着一日,便会照顾珍珠一日,若有朝一日我先行一步,也会给珍珠安排好一条没有荆棘的退路!”
“好!好!”薛平山安心了,苍老枯槁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安心笑容,虚弱地连连赞好。
渐渐地,他抓着唐知礼衣袖不松的手,也慢慢地失去了力道。
“爹?”
“知礼”
“爹!你等着,我去喊珍珠!”
“嗯爹等着你们”薛平山觉得好累,好累,好像这一辈子干活的累瞬间都加注在他身上,好想睡上一觉,睡着了就什么难过都感觉不到了。
珍珠在厨房里找了老半天,总算是从陈金凤经常偷藏食物的地方找出两个玉米馍来。
她轻车熟路地将热好的馍馍放进碗里,然后再去红泥灶上将唐知礼的药从药罐子里倒出来。
待到一切搞定,珍珠嘴角勾起,想到今晚有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陪她,心里不由觉得暖洋洋的。
“珍珠!”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磁性声音,珍珠转头,看到唐知礼站在门口,扬声道:“相公,你来得正好,赶紧把饭吃了,就可以喝药了。”
她,眉眼弯弯似新月,一脸笑眯眯的样子,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朝气和活力。
唐知礼想说“你爹快不行”的话,在喉咙里打了好几转,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他努力地平复情绪,尽可能让音调听起来稀松平常,轻声道:“爹想跟你说话,你快去吧。”
刚才,他们两个在屋子里聊天,她似乎唐知礼喊爹了,珍珠心想,爹应该是承认她和唐知礼的婚事了。
心念流转间,珍珠不疑有他,乖巧地点头应声:“嗯,那相公你吃完了就赶紧回屋。”
唐知礼闷闷地应了声,目送珍珠进屋,只听她焦灼的惊呼声响起,他的心也跟着纠了纠。
死过一次的人,对生离死别的事情,会看淡很多,其实对将死之人来说,当闭上眼的那刻,苦难就彻底解脱了,死了便是死了,魂归无牵挂。
可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才是最难过,最痛苦的煎熬,当初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想得最多的不是自己还能活多久,而是死了以后,爹娘要怎么办?
珍珠撩开布帘的刹那,看到地上两滩黑血,脸骤变,飞扑到薛平山的床边:“爹!你怎么了?醒醒啊!”
弥留之际,薛平山听到了女儿撕心裂肺的呼唤声,他使劲地撑开眼睛,虚弱地应了声:“哎”
“珍、珠”
“爹!你醒了,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珍珠使劲地抓着爹的手,泪眼婆娑地梗咽应声。
薛平山看着女儿伤心的样子,心里一万个不舍,可阎王让他三更死,不会留他到五更,有件事情他必须交代清楚。
“乖、女儿爹没时间了接下来、爹说的每个字你都要记”
“爹,你别胡说,你会好好的,好好的!”珍珠情绪失控,摇头哭喊着。
“不许哭!呕”薛平山胸口气血上涌,“哗”地吐出一大口血,乌黑乌黑的。
珍珠见状,嚎啕大哭的声音戛然而止,憋着哭泣,压抑应声:“爹,你、说,珍珠听着呜呜”
薛平山想说话,一口气却是提不上来了,他两眼翻白,枯槁的手指拼尽全力地指着床尾处的破矮柜子。
“爹,柜子怎么了?”
“背后给你的”
“什么?爹,珍珠听不明白,爹!”
就像一场梦,前一刻,他精神十足地跟她说话,下一刻,他就撒手人寰。
天地万籁俱寂,珍珠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爹最后到底跟她说了多少话,说了什么话,珍珠一个字都没听到。
脑子里只有嗡嗡嗡的声音,她紧紧地抱着爹一寸一寸慢慢变冷的身子,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冷去。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爹骗人,他说会陪着她一辈子的,爹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