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宁坐着辇车到了翊坤宫,却见各个嫔妃均是端坐,只余左手边第三位的位置还空着,大约便是她的位置了。
惠宁容色整肃,俯首跪拜道:“给贵妃娘娘请安。这几日七阿哥染了风寒,今日晨起时发起高烧来,嫔妾挂怀着七阿哥的病情,是故来晚了些。”
华贵妃脸上似笑非笑,只道:“起来吧。”
惠宁才坐在左手边第三位的位置上,紧接着一队宫女鱼贯而入,奉上糕点茶水。
安贵人捻起一块玫瑰乳酥,忽然出声问道:“这玫瑰乳酥是糕点中最香的,可是经贵妃娘娘宫中的香一熏,便觉得索然无味了。恕嫔妾斗胆,不知娘娘宫中焚的是什么香?”
华贵妃自然得意:“安贵人的鼻子倒好,这是皇上命人为本宫精心调制的香料,叫做欢宜香,宫中唯独本宫一人可用。”
安贵人微微轻笑,低声道:“嫔妾见识浅薄,不及娘娘见多识广。”
曹贵人笑道:“安妹妹侍奉皇上晚,自然有所不知。这欢宜香还是皇上在王府的时候,就独许贵妃娘娘所用,其中所加的一味龙涎香,还是先帝赐予皇上的,皇上便取了其中一半,用来给贵妃娘娘制作欢宜香。”
华贵妃满脸小女儿情态,不胜娇羞:“陈年往事了,你说这些做什么。”
曹贵人连忙道:“嫔妾多嘴了。”
这样的话当众说来,众人多少是有些尴尬和嫉妒的,然而地位尊贵如华贵妃,自然是不会理会的。
于是又闲话几句,静静听着华贵妃一人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虽说皇帝、皇后临走时,也赐予了裕妃协理六宫之权,可裕妃竟插不上半句嘴。众人这样喏喏听着,华贵妃也只是抚摩着自己水葱样光滑修长的指甲,淡淡转了话锋道:“近日宫中宫女太监拌嘴打架的不少,趁着这段时候得空,宫里也该好好地整治整治了。”
又看一眼底下嫔妃,斜斜瞟一眼惠宁和莞嫔,声音陡然拔高,在鸦雀无声的翊坤宫里显得格外锐利而尖刻:“说起来,宫中的宫女、太监拌嘴打架,无非是依仗着各位小主的权势宠幸。奴才如此,必然是上梁不正才下梁歪——娴嫔、莞嫔,你们两个可知罪呀?!”
忽然这样一声疾言厉色,不免错愕。惠宁起身垂首道:“贵妃这样生气,不知嫔妾和莞嫔错在何处?但请贵妃告知。”
华贵妃眉眼间阴戾之色顿现,喝道:“今日嫔妃齐聚翊坤宫听事,娴嫔富察氏、莞嫔甄氏无故来迟,目无本宫,还不跪下!”
惠宁虽然料到华贵妃迟早要发作,但碍于位分尊卑和华贵妃身后的年家,少不得忍这一时之气,只好同莞嫔一块徐徐跪下。
好在华贵妃的怒气大多集中于莞嫔,愈发严厉看向莞嫔:“如今就这样目无尊卑,如果真生下皇嗣又要怎样呢?岂非后宫都要跟着你姓甄?”
莞嫔心中不甘,不愿退避三舍,却保持着谦逊的姿势:“贵妃娘娘虽然生气,但嫔妾却不得不说,譬如慎嫔有孕时,皇上和皇后都加以照拂,这并不是为了慎嫔,而是为了宗庙社稷。嫔妾今日也并非无故来迟,就算嫔妾今日有所冒犯,但上有太后和皇上,皇后为皇嗣嫡母,贵妃所说的后宫随甄姓,实在叫嫔妾惶恐。”
“好一张利嘴!本宫一时半刻还辩你不过——那末娴嫔呢?是否也有莞嫔这样巧言令色的好口才?”
惠宁却是没有像莞嫔那样顶撞,反而微微惶恐道:“这件事的确是嫔妾不对,但若是七阿哥能熬过高烧,身体康健,嫔妾自当亲来翊坤宫请罪,任凭贵妃娘娘责罚。”
华贵的两把头上,装饰着无数精致华丽的珠宝玉石,端的是珠光宝气,七凤红宝石流苏金钗下精心修饰的容颜却是紧绷着,越发衬得华贵妃一双丹凤眼不怒自威。华贵妃呼吸微微一促,手中赤金累丝镶嵌真珠的纤长护甲“啪嗒”一声重重敲在座椅的扶手上,吓得众人面面相觑。
裕妃的面团性子也忍不住了,忙出来打圆场:“本是夏日,贵妃不宜动怒。且贵妃说了这些话了,想来也口渴,倒不如喝一盏茶歇歇再说。娴嫔和莞嫔呢,也让她们起来说话吧。”
华贵妃辩不过莞嫔的利嘴,给惠宁的一击也仿佛是打在了棉花上似的,心中愈发生气,一味逼视着莞嫔,终于一字一顿道:“女子以妇德为上,莞嫔甄氏巧言令色、以下犯上、不敬本宫……罚于翊坤宫外跪诵《女戒》,以示教训。至于娴嫔……罚为莞嫔奉书、同诵《女戒》。”
敬嫔最是胆小,却也开口道:“贵妃娘娘,外头烈日甚大,花岗岩坚硬,怎能让娴嫔和莞嫔跪在那儿呢?”
安贵人也求情道:“还请贵妃息怒,请看在莞嫔姐姐身怀龙胎的份上饶过姐姐吧,若有什么闪失的话,皇上与皇后归来只怕会怪责贵妃娘娘的。”
然而华贵妃勃然大怒:“宫规不严自然要加以整顿,哪怕皇上皇后在也是一样的,难不成你是拿皇上与皇后来要挟本宫么?”安贵人已是被吓得满面是泪,不敢再开口,只得砰砰叩首不已。
华贵妃盯着莞嫔道:“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本宫让人扶你一把?”
惠宁早已站起身来,她本来就做好了被华贵妃惩戒一番的准备,这时看到莞嫔一手扶着腰部,像是酸软不适的模样,心肠不禁软了软,便伸出手握住莞嫔的手:“还是嫔妾来扶莞嫔一把吧。”
扶了莞嫔到庭院之中,惠宁率先跪下,莞嫔随后却是直挺挺地跪下,口中犹是倔强,道:“嫔妾领罚,是因为娘娘是贵妃,在后宫中仅在皇后之下,奉帝后之命代执六宫事宜。”惠宁听得惊住了,莞嫔却不顾旁人眼色,微微抬头,“并非嫔妾对娘娘的斥责心悦诚服,公道自在人心,而非刑罚可定。”
华贵妃怒极反笑:“很好,本宫就让你知道,公道是在我年世兰手里,还是在你所谓的人心!”她把书抛了过来,“你们自己慢慢诵读吧!读到本宫满意为止!”
惠宁一把接过书,翻开一页,在刺眼的阳光之下看起来格外令人头晕目眩,再看莞嫔,已经是面若纸色,两颊上扑了一层病态的绯红。惠宁心里叹一口气,连忙将书递到莞嫔面前:“你我一同入宫,我本不该说这些的,只是你若今日向贵妃服个软,想来就不会有这桩祸事。”
莞嫔犹自强笑着:“多说无益,事情已成定局了。”
惠宁摇摇头,将书举到莞嫔面前让莞嫔一字一字诵读,正午的日光最是灼烈逼人,在花岗岩地面上的反光又极为强烈,那《女戒》又是本残旧的书,一字一字读得十分吃力。
淳常在却从后面跑了过来,连连叩首道:“莞嫔姐姐有着身孕,实在不适宜——”
华贵妃双眉一挑,竟是打断了淳常在的话:“既然淳常在为莞嫔求情,便一同听训好了。”
淳常在双眼含泪,盈盈道:“嫔妾自然是肯的,只是可怜莞姐姐了。”说完也出了殿门,由侍女扶着,跪到了莞嫔身边。
莞嫔心中自然极为感动,她还未查出刘畚藏身何处,沈眉庄仍被禁足,宫里要好的姊妹,也只剩安贵人和淳常在了,安贵人求情不成,胆子又小。却没想到淳常在有这样的心思,竟也愿陪同受罚。
华贵妃自己安坐在殿口,座椅旁置满了冰块,犹觉得热,命了两个侍女在身后为她扇风,看了此景,却对着身边周宁海冷笑一声:“真真是姐妹情深!倒显得本宫不通人情了!”
周宁海陪着笑道:“娘娘自然仁慈。”
华贵妃接过颂芝递来的冰块浇汁酸梅汤,一气儿饮了半杯下去:“这汤倒好,前几日本宫还赏给嫔妃,只是本宫太过仁慈,才会让别人一次次地骑到本宫头上,藐视本宫威严!周宁海,把娘娘小主的座椅挪到廊前去,让她们好好瞧瞧,不守宫规、藐视本宫是个什么好处!”
敬嫔还要再劝,华贵妃回头狠狠瞥她一眼:“跪半个时辰诵读《女戒》是死不了人的!你再多嘴,本宫就让你也去跪着。”敬嫔无奈,只得不再做声。
一遍诵完,华贵妃还是不肯罢休,阴恻恻吐出两字:“再念。”
莞嫔只好从头再读,偶有略略念快一两字的,淳常在身上便挨了重重一下戒尺——原是先生用来责打顽童的,在华贵妃手上却成了刑具。击打在皮肉上的“噼啪”声听起来尤为恐怖,淳常在平日里天真不知世事,如今却也硬生生熬住了,只是一言不发地捱着那痛楚。
时间久了,惠宁反倒对淳常在生出一丝意味不明的欣赏——必得是个心性坚定的人才能熬住,况且淳常在和莞嫔情分不深,能做到这样也是一种赌博,赌莞嫔必定脱险,赌莞嫔会记住这一次的恩情,赌自己将因为这样的行为而翻身。这位淳常在,必非池中之物!
不知过了多久,惠宁的腿跪得已经麻木了,汗水涔涔从脸上流下,糊花了妆容,腻湿了鬓发。再看华贵妃,却是妆容一点不少,依旧雍容华贵,旁边颂芝、灵芝两人各捧着一碟冰镇过的水果奉在她面前,座椅前更是放满了用水晶琉璃盏盛着的冰镇浇汁果汤,身后的两个侍女增为四个侍女为她扇风,旁边的周宁海更是殷勤地扇动风轮,带来一阵甜腻的香风。
惠宁那颗原本与世无争的心也渐渐动摇了,这就是宠爱的力量……能把一个人捧上天,而其余的人却不得不觑着她的脸色过活,更不敢轻易冒犯了去。惠宁又想到了自己的弘晞,若弘晞能有这样一位身份高贵的额娘,或许他就不会因为奴才不经心而受到这样的苦楚……
而一旁的莞嫔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早已是面若金纸,眼神黯淡,却仍旧一遍遍地念着。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圣恩横加,猥赐金紫,实非鄙人庶几所望也。男能自谋矣,吾不复以为忧也。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
敬嫔担忧地看了过来,焦急提醒着:“已经半个时辰了。”
华贵妃连个脸色也没有甩过来,反而淡漠道:“不忙,再念一刻钟再说。”
富察氏一门都是武将出身,子孙个个身强体健,惠宁虽是女儿,在习武氛围熏陶之下也会几手拳脚,能驭马能使鞭,地道的满洲姑奶奶,身子骨是不差的,比起后宫嫔妃来身体要健壮得多。饶是如此,在烈日之下跪了半个时辰,惠宁也觉得有些吃不消了,侧身悄悄看向莞嫔,莞嫔已经浑身冒着虚汗,衣服的袖口和领口都被汗水浸湿了,面色也愈发病态,隐隐泛出些不健康的青紫。
惠宁暗叫不好,忙望向华贵妃:“想来莞嫔已经知错,还请贵妃娘娘宽恕一回,让人扶了莞嫔进去歇息吧。”
有嫔妃惊呼出声:“呀!莞嫔的脸都白了!”
华贵妃一脸不屑:“她这样乔张作致是做给本宫看么?本宫瞧她还好得很!”
“和叔妹第七:妇人之得意于夫主,由舅姑之爱己也;舅姑之爱己,由叔妹之誉己也。……谦则德之柄,顺则妇之行。凡斯二者,足以和矣。诗云:在彼无恶,在此无射。斯其之谓也……”
这一段才念完,莞嫔便身子一软倒了下去,显然是不省人事了。
齐妃最是胆小,虽然看不惯莞嫔身怀龙胎,心里嫉妒,这时候也是大惊失色:“莞嫔、莞嫔怎么倒下去了?”
敬嫔硬着头皮说道:“莞嫔已经这样了,贵妃还不肯饶恕吗?”
惠宁一咬牙,和淳常在一起将莞嫔扶了起来,使了个眼色,打算让莞嫔宫里的掌事姑姑崔槿汐扶进偏殿。
华贵妃眼波一横,一只水晶琉璃盏直接摔了过来,落在惠宁裙裾边,摔得粉身碎骨:“莞嫔若是装的又如何?本宫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本宫眼皮子底下放肆!”
惠宁冷冷看着华贵妃,这样一个毒辣心肠的人,竟也配做贵妃,真真是白瞎了皇上多年的宠爱!淳常在忽然叫出声来:“血!莞姐姐流血了!”
却听见外头乱哄哄的声音,紧接着就有一位穿着雪青色纳纱平蛟单袍的男子冲了过来,一把抱起莞嫔:“贵妃今日行事,待皇兄归来自有处置,还请贵妃好自为之。”
那男子身侧跟着一位身穿霞红色宫女服的女子,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莞嫔身边的贴身侍女流朱,惠宁松了一口气,既然是莞嫔贴身侍女请来的人,想来不是王爷便是郡王、贝勒一类人物,倒也有了对抗华贵妃的底气。
只见流朱恳求道:“还请果郡王将我家小主送回碎玉轩。”
那男子温和道:“这个自然。”话毕,便是带着流朱快步走了。
原来是果郡王!惠宁了然,今日晨起时听得外头宫女窃窃私语,说得正是这位果郡王,幼年时被太后抚养,感情深厚,太后如今病着,他便特意进宫看望,而翊坤宫,则正是往寿康宫的必经之地。
只是果郡王这一抱,莞嫔的名声自然会受损,好好一个妃子,让王爷抱去了,可不是会平白惹人遐思吗?更何况这位王爷生性风流潇洒,早已有许多宫女暗许芳心了。
惠宁正想着,却见品绿过来扶起她,悄悄说道:“棠仪姑姑方才来过了,七阿哥的高烧已经退下了,病情也有好转的迹象。”
惠宁吐出一口闷在胸中许久的浊气,露出一个笑容:“弘晞无事便好。”
华贵妃却是一改脸上的嚣张傲气,满面慌乱,指着地上那滩并不明显的血迹问道:“颂芝、颂芝,你告诉本宫,这不是莞嫔流的血,对不对?”
颂芝握住华贵妃的手,咬着牙齿一字一字道:“娘娘,这就是莞嫔的血……莞嫔、莞嫔怕是不好了……”
惠宁冷冷看着那个满脸冷汗的宫装丽人瘫坐在座椅上,仿佛全身骨头都在一瞬间内被抽出似的,无力地看向立在一旁的颂芝:“这不是真的,这样的血……只有本宫小产那次才有。颂芝,对不对?对不对?”
颂芝看起来快要哭出声音了:“娘娘,娘娘你怎么了?娘娘可千万要清醒过来,这一切可不干娘娘的事呢。”
不干华贵妃的事?
等皇帝皇后回宫,此事自然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