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年下将至。惠宁怀着身子,十分笨重。自经了马蹄羹一事后,皇帝对惠宁便有些淡淡的了,但年节下的赏赐却是照例的厚重。太后也递了话来,解了惠宁的禁足,并且按着嫔的份例供养惠宁。如此一来,惠宁在宫里的处境,总归是好了许多。
这一日,下了一场极大的雪,新拨来的宫女们剪了几支红梅错落有致地摆放在白釉瓷瓶里,煞是好看。惠宁命人糊了窗户、贴了窗花,换上崭新的古玩摆件,怡性轩仿佛又重新恢复了繁华景象。
惠宁午睡才醒,慵慵挽了小髻,只别一只用作固定的素银发钗,身上一件半新不旧的秋香色小袄,浑然一副家常打扮。
品绿奉上一碗惠宁惯爱的白玉燕窝:“小主这一觉倒是睡得好,想来也饿了,用些燕窝才好。”
惠宁含下一口喂来的燕窝,只觉清甜软糯:“近来内务府送来的东西也是愈发好了。”
“可不是。”品绿应下,只笑盈盈道,“小主临近生产了,自然是要一应好的备周全了。内务府的人也是机灵,现下延禧宫侧殿已经备好产房、产婆和两个奶娘,只等着小主瓜熟蒂落了。”
忽听得一声“皇上驾到”,惠宁与品绿皆是一惊,因自圣驾回宫之后,马蹄羹一事生了嫌隙,皇帝便只来看了惠宁两次,都是略坐坐便走了。
惠宁不敢多言,忙起了身向那一片明黄色作请安状:“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却是伸手扶住惠宁,面含关切:“你的身孕已经足月了,也不必再时常请安了。”
惠宁起了身谢恩,又照旧坐在炕上,身上裹着一层厚厚锦被,手里握着一个小铜手炉。皇帝见此面上微微染了一层笑意:“你倒是很怕冷的模样,内务府送来的炭火还够吗?”
惠宁却是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只谨然道:“内务府送来的炭火很足,只不过是嫔妾向来怕冷罢了。”
皇帝也不说话,只向苏培盛示意,苏培盛很快便端来一个梅花攒心漆盒。
打开一看,却是一碗马蹄羹,惠宁已是心头一颤,忙道:“嫔妾不知皇上为何要这样?”
皇帝敛了笑意,看向那一碗马蹄羹:“从前你身边的宫女指认莞贵人在温宜饮食中下药,朕并未留心,只当是你犯了妒忌,这才下了禁足的命令,又换了你身边的宫人们。”
“可是朕没有想到,你身边的宫女,其实另有主使——宁儿,是朕错怪了你。”
宁儿?皇帝有多久没这样唤她了?还依稀是初入宫的时候,夜里喁喁私语时,皇帝也会这样低低地唤她一声“宁儿”。
惠宁却是极力忍住眼泪:“皇上肯明白嫔妾就好,嫔妾的清白,今日终于能洗脱了。”
皇帝也不免动容,指一指身边一个静静侍立着的嬷嬷:“这是棠仪,曾在孝懿皇后身边侍奉,前些日子太后赐了你两个宫女,朕今日也赐你一份恩典,棠仪是知晓一些关于女子生育事宜的。有她在,你的孩子,便能平安降生了。”
惠宁先是惊异于棠仪的身份,曾经侍奉在孝懿皇后身边,又在御前行走,身份想来是一般宫女望尘莫及的。又不禁思忖,皇帝终究还是没能放下对她的疑心,特意派了人过来,既是恩典也是监视。
惠宁心里又是心酸又是欣喜,忙向棠仪点头微笑,又起身欲拜,棠仪平静如湖的脸上没有泛起丝毫波澜,只是恭敬道:“奴才受不起小主这样的大礼。”
“姑姑曾经侍奉过孝懿皇后,在皇上跟前也是得用的,我不过小小一贵人,自然要对姑姑多加敬重。”惠宁的唇畔滑出一缕笑意。
“小小贵人?”皇帝略略思索了片刻,颌首道,“之前皇额娘褫夺了你的封号,以小惩大诫。如今真相大白,也应重新赐一个封号才好。宁儿于皇嗣有功,待宁儿孩子满月时,朕自然会晋封宁儿为嫔位。只是延禧宫已有主位裕嫔,到时候迁宫的事情,需得从长议论了。”
“谢皇上恩典。”惠宁低头作谦恭状,宫里的嫔妃,又有哪个是不想晋位的?尤其是在这种四妃缺一,六嫔缺四的情况之下,没有野心的嫔妃是不存在的。
不过皇帝既然应允了她,到时候想来不过一年,惠宁便能住上新宫殿,成为风风光光的主位娘娘了。
皇帝又关心了惠宁几句,便依旧回了养心殿批阅奏折。
这段时间,宫里的新宠又换了个对象,是和莞贵人同住一宫的淳常在,淳常在性格天真可爱,与一般嫔妃不同,颇得皇帝怜惜,一月里总有三五日的侍寝。
对于这个出身伊尔根觉罗氏嫡支的嫔妃,惠宁总有一种莫名的不敢小觑。先帝康熙爷的直郡王福晋也是这个姓氏,能被康熙看为长子媳妇的姓氏,绝对不会是个简单的,要不是直郡王福晋实在不好生养,一口气儿生了四朵金花,遭了康熙的恼。家族又没有从龙之功的运气。伊尔根觉罗氏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受到打压,连送了嫡支的格格进宫,才只是个没有封号的常在。
偶有一日,惠宁去了御花园散心,却碰巧撞上了淳常在。
淳常在倒是穿得娇艳,正合她新宠的身份——一身新裁的水红色腊梅喜鹊缠枝纹宫装,小巧的两把头上点缀着颜色鲜亮的宝石绢花,面容虽然稚气未脱,却依稀能看出张开之后的美人模样。
淳常在身边只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宫女,见了惠宁,只是笑嘻嘻行了一礼,又想着来摸惠宁肚子:“富察姐姐这里是有小宝宝了吗?”
品绿连忙上前拦道:“我们小主身子笨重,常在还是不要冲撞的好。”
那随侍的小宫女侧身解释道:“还请富察贵人谅解则个,我家小主本就是这个性子,遇上些新鲜事物就爱得不行,皇上也是喜欢小主这个脾气。原先不能一睹慎嫔娘娘风采,小主便是十分遗憾,如今好容易见了贵人身孕,难不成连看都不愿让我家小主看一眼吗?只当是沾个福气罢了,毕竟满宫里,谁不羡慕贵人您的身孕呢?”
这宫女也是好伶俐的口舌!平时品绿也算机灵,但一对上此人便立即落了下风。惠宁心中一叹,正欲发话,只听得棠仪肃然道:“常在若要看小阿哥,等到小阿哥出世了再看也不迟,何苦要争这么一时半刻呢?万一贵人与小阿哥出了差错,常在也担不起这干系。”
“富察姐姐的身子真的这么金贵吗?我听说从前皇后娘娘在潜邸里怀大阿哥的时候,也没有防得这样严实,连看都不许看一眼。莫不成……富察姐姐比皇后娘娘还要尊贵?”淳常在歪了歪头,一副天真烂漫、不知世俗的模样。
惠宁心知淳常在已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皇帝却颇喜欢她,不由让人忌惮。惠宁深吸一口气,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寻不到一点破绽:“淳常在却是不知尊卑了。皇后是六宫之主,我是小小妾侍,怎好与皇后娘娘相较?皇上虽然喜欢常在活泼伶俐,但常在的宫内礼仪,却还是要多多修行,免得祸从口出。”
淳常在不语,片刻后透着丝丝委屈:“我只是想看看小阿哥……富察姐姐也太小心谨慎了吧?”忽得话音一转,仿佛是见到了其他新鲜玩意,“咦?——这香雪海倒是开得好,绿蝉我们去那儿吧!”
惠宁见得淳常在渐渐走了,这才松下一口气,心中大石落地,腹部却传来阵阵痛感,惠宁急忙伸手拉住棠仪:“姑姑,我要生了——快回宫!”
棠仪素来面无表情,此刻也忍不住乱了心绪,仍板着脸有条不紊地指挥随侍的宫女们扶的扶,报信的报信……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惠宁便被送回了延禧宫。
惠宁被送到了一张宽大的床上,几个早早备好的产嬷嬷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围在四周,惠宁看一眼品绿,品绿立即会意:“若是小主能平安生下小阿哥,自然少不了你们的赏赐。可若是小主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脱不了干系!小主的身子可关系着你们一家人的性命,还不仔细着!”
惠宁只觉身下一阵阵的坠痛,血腥味不断地弥漫开来,不断有人喊着:“小主,用力呀——”
不一会儿太医到了:“贵人宫口已开,可以生产了。”说完开了一方催产药,忙忙命人煎了让惠宁服下。
隐约间,外边起了一阵骚乱,品绿禀道:“小主,是皇上、皇后来了。”
皇上听了奴才禀告后,却是止不住的怒气:“富察贵人一直怀相平稳,怎么难得出个御花园就受惊了?”
宫里一直流传着,孕妇怀得越久,生下的孩子便越是健壮有福。从前便有李靖之妻孕三年而生下哪吒的传说,可见一斑。惠宁的身子已是十个多月的了,宫里难得有这样怀到足月的嫔妃,自然稀罕些。
皇帝孩子少,年近五十才得了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三个长大的孩子,六阿哥还只是几个月大的婴儿。是故惠宁这一胎是极被重视的。
苏培盛忙跪下来禀道:“方才淳常在同富察贵人说了些话,其余的,再没有旁人了。”
皇帝语气微冷,侧首向皇后问道:“淳常在呢?怎么这样大的事不见她来?”
皇后看一眼莞贵人,只是道:“淳常在离开御花园之后去了莞贵人那里。”
甄嬛解释道:“淳儿吃了一块马蹄糕,突然腹疼,已经请了太医去瞧了。”
皇帝面色平淡无奇,自有一种皇家威严,却是说道:“淳常在既然吃坏了肚子,敬事房那里的绿头牌就先撤下来,等什么时候身体养好了再挂上去。”
“是。”甄嬛心知皇帝心疑淳常在与此事有关,也不敢随意求情,只好应下。
众人等了两个时辰,忽听得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便有宫女满面喜色地跑出来报喜:“恭喜皇上!小主平安产下小阿哥。”
嫔妃们自是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安陵容听了,心里却生不起高兴,富察姐姐有了小阿哥,自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更何况她已经投靠了皇后,富察姐姐那里,是再难走动了。
很快就有产婆抱出了小阿哥,皇帝细细看了裹在大红襁褓之中的婴儿,抚掌而笑:“倒是极为健壮,想来也是胎里养得好的缘故。”
皇后笑一笑,贤惠道:“富察贵人既产下了皇子,是否应该多加赏赐?”
皇帝微微一笑:“从前的懿字虽然很好,到底是先帝的孝懿皇后用过的,让嫔妃用了未免有失体统。改日让内务府再选好的呈上来,朕挑一个好的,再赐下就是。至于晋位的话……现下西北军事正酣,费用所需甚大,后宫的用例,自然是能省一些是一些。”
皇后听了皇帝这番话,知道皇帝短时间内并没有给富察氏晋位的意思,心中也不免对其少了一分忌惮,面上却是不露山水:“富察妹妹有福了。”
惠宁醒了之后,便是抱着小阿哥逗弄,却是怎么看也看不够,虽然太医在六七个月的时候已经断定这是个男婴,但惠宁对他的期许,并没有丝毫减少。
过了几日,办了洗三,皇帝和太后都送了厚重的赏赐,皇后更是亲至,给足了小阿哥的脸面。
到了除夕,惠宁的封号终于圈定了,在“恪、娴、顺”三个里面,皇帝选了“娴”作为封号。惠宁终于重又成为了有封号的贵人。
因为要坐月子,惠宁的除夕家宴并没有出席。
很快,小阿哥就满月了,因为还年幼,是故皇帝特旨可以放在延禧宫后殿,也就是跟惠宁一起居住,顶多就是另辟一间屋子安置奶娘等侍奉的奴才。
这一日,是惠宁出月子的日子,惯例是要拜见皇后等嫔妃的。
品绿捧来一件簇新的宫装,喜盈盈道:“这是内务府新呈上来的,专门贺小主诞下阿哥之喜。用料都是顶好的,就是比起寸金的蜀锦来也不差什么。上头的花样是捻了银线攒成的,绣的是黄鹂多子的好意头,真真是花团锦簇。”
惠宁接过一看,的确是上好的料子,绘着的也是不重样的叠翠重赤,木槿婉约、杜鹃柔和,底色是浅浅的朱紫,仿佛是融着一层轻若雾霭的流云飞霞,这样的绮思巧致,竟也亏得内务府那群人想的出来。
梳上鬟髻,点缀上皇帝新赏赐下来的一套碎碧玺珍珠嵌红宝石头面,碧玺清爽、珍珠白皙、宝石雍容。柳叶眉、杏仁眼,扑上脂粉后更是一色妩媚多情。
惠宁从前并未做过这样的打扮,粉饰容色大多只是轻描淡写,首饰也大多只用银饰绒花,惟求一个端庄素净罢了,鲜少这样浓彩大妆。棠仪看了却是微微颔首:“从前孝懿皇后也是这样的好颜色,淡妆、浓妆各有韵味,是为一代佳人。”
品绿则是吃了一惊:“小主从前在闺中时并不肯爱打扮,怎的如今……”自知失言,忙跪下道,“小主想开了也好。”
“有什么想不想开呢?左右都是自己的脸面。”惠宁用手轻轻抚过腮边,轻笑一声。傅维源在陵容案之后,被调去了辅国公那里一同诊治其病情,因医术高超,重又调回太医院。惠宁坐月子之时,傅维源献上了家传妙方,专门调养女子身体肌肤,可使其光洁如玉、曼妙生春。惠宁用了一月,肌肤已是更甚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