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左贤二货栈的收藏室,杨守玉突发奇想,置此艰难时期,以绘绣科的名义,在城里开个裁缝店,既可以fú wù社会,也可以获得一些收入,不至于坐以待毙。吕凤子同意她的想法。他还建议,就在状元桥头开店,那处是城南、城东民众赶场的必经之道,凤凰镇十天三场,人众熙熙攘攘,生意应该不错的。
可这事必须同张敏毅商量。
张敏毅如坐针毡,原来,吕凤子将正则绣作品转送延安,旋既被教育部督查室查实,部长亲自打来diàn huà,质问县教育科疏于管理,让吕凤子、谢孝思为所欲为的,怎么就跟红岩村挂上钩了?正则艺专既有艺术品,怎么不送到**前线战场慰问?即使不满意**守土未成,那么人到了重庆,向川军各部送一些刺绣品,可以鼓励他们坚守石牌坊,拒敌于巫山以外吧。张敏毅解释说各部都赠送了的。部长不依不饶,说慰问守陪都的军队你们不热心,偏偏送去八路军,隔得远得很,只在日军后方骚挠骚挠,抗了么子的战!
一篇歪歪道理,偏偏部长说得理直气壮,让张敏毅不好反驳,扎在心头是个痛。
张敏毅无端受到申斥,心里还是很不服,向**重庆特别支部汇报了。支部书记老王答复,说朱家骅部长有这种态度,并不奇怪,璧山党支部的工作,就是支持吕凤子先生,积极为他tí gòng优厚条件,多出刺绣作品,满足为抗战出力的进步愿望,余事莫多管。张敏毅气不过,闷上心头之时,独自到龙溪边酗酒,没多久就喝得酩酊大醉。所谓酒醉心明白。心既然没有醉,就急着找人去倾述,企盼获得安慰,把心头那个疙瘩解了。解自己心结最合适的,就是杨守玉,虽然她婉转地拒绝了男女交往的述求。
然后,张敏毅付过酒账,穿过西街、城隍庙、菜地,走进了正则艺专,走到杨守玉宿舍阶梯跟前,又害怕时间太晚,她睡下了,不敢上前敲门。
艺术家似乎没有恁多的讲究。
为何频频约会杨守玉呢?张敏毅自觉恍惚,喝多了酒,身不由己地去了,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到了她的宿舍门跟前,手捏成拳头,作势要去捶门。
这时来了个管闲事的,名叫丁丁猫,是杨守玉从水天池招的特殊学生。
丁丁猫见一人窜窜倒倒的,直奔杨老师的卧室,夜闯民宅、非奸即盗,立即快赶几步,挡在那rén miàn前,不吭不响,吓退他作数,莫把老师和同学吵醒。
张敏毅不防有人阻拦,便止步不前,使力抾了抾眼睛,抬起头仔细一看:跟跟前这人,跟杨守玉身材相仿佛,只是此时横眉怒目的,双手叉腰,像个罗刹一般,而且没有戴眼镜,梳的不是短头发,后脑啄长出一对弯角,不对,是两只上斜的羊角辫子,还长有翅膀,活像飞翔着两只蜻蜓,俗称丁丁猫儿。于是,含糊不清地教训:“你,飞来了唢,做啥子,做噻?丁,丁猫儿,还还,还不到,到地坝,去,吃,吃那,那一些,蚊子?”
“咄!”丁丁猫喝斥:“你是个男人,半夜三更,闯女生宿舍打团转,意欲何为?”
文化人说“你要做啥子”都说成“意欲何为”。
“你哪个?”张敏毅万想不到,半路杀出个黑旋风,胆敢质问běn kē长正在“意欲何为”,一时间气极败坏,口齿不清:“我就是张,张科长,找杨,教授,有要事,相商。”
丁丁猫那里肯相信,立即驳斥:“半夜三更,孤男找寡女,违背校规,不准进入!”
张敏毅说:“你没得资格管!”
“我有资格没得?”照壁后头转出一人,英姿飒爽的,却是土匪老大风二姐。张敏毅万想不到她也到正则艺专读书来了!顿时弄得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问:“风二,二姐你,是你?”
风二姐回答:“是的。”
张敏毅很奇怪:“你啷个来了?”
风二姐说:“我啷个来不得!”
张敏毅逐渐清醒,她两个居然敢于出言教训,顿时大怒:“我找杨教授来,来的,你丁丁猫个女娃子,胆大包天,竟敢阻挡我,晓不晓得的噻,我是张科长!”却不敢骂风二姐。
说罢,薅刨了她一把,企图硬行闯过去。风二姐纹丝不动。张敏毅奇怪了:面前这妹儿竟不是人,是一砣青石疙瘩,可是,石头啷个会说话?看来还是人。只是,拉不开她,自己也就过不去,得想个办法来应付!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喊出杨守玉。张敏毅也懵了,顾不得影响师生休息,扯起喉咙就喊:“杨教授,杨教授,张某有事讨教,被你学生阻拦,请出来招呼一下!”已是口齿清楚。
杨守玉听到呼喊声,披衣而出,见状深觉好笑,对风二姐说:“妹儿,你让他进来,张科长是政府官员,我们的直接领导,不是什么坏人哩。”
丁丁猫不放心,回辩了几句:“老师,我姐姐嘱咐了的,要我有事无事,到你屋前屋后巡逻,防止有人骚挠偷盗,你要是受了伤害,我姐姐很凶,要捉我回去关水牢。”
关水牢?张敏毅完全清醒了,这妹儿是风二姐的小妹子?打拱作揖地向她道歉:“妹儿,我真的找杨教授有要事,时间确实晚一点儿,只不过抗战期间,一切手续从简,有啥子急事,就要立即bàn lǐ,不能宕到明朝。”
丁丁猫虽然认得张敏毅,但翠玉叮嘱过要特别防范他,风二姐既然在场,就懒得听他解释了,说一句“老师你们慢慢摆龙门阵的哈”,活像一只蜻蜓,张开翅膀就飞,也不见她摆架势,一溜烟儿,跑得不见踪影。
杨守玉把张敏毅让进屋子,闻到他嘴中酒气,赶紧泡了一杯侧耳根茶,让他边喝边说。
张敏毅说:“杨教授,还是那件事儿,教育部对贵校将正则绣馈赠八路军,表示强烈不满,说罔顾国民政府命令,不当支援抗战,就等于是消极抗日。”
“不当?”杨守玉也觉得用词不当。
“就是支援错了,力气用错了地方嘞,不恰当。”张敏毅气粗粗地解释。
“哪个不当?”杨守玉还是不明白:这支援抗战,往那支抗日部队送钱送物都可以的嘛,有什么不当?
“当然是说贵校把正则绣送给八路军不当。”张敏毅回答,赌气成分居多。
这就是政府的不对了。
杨守玉了解他,不愿多事,只好婉转地劝说:“张科长,正则艺专的行为,你应该找凤先生多去商量,怎地来找小女子哩?”对方这个心结,当事者怎么努力去解,杨守玉自己明白,只能推托,不敢接他的招数。
张敏毅说:“杨教授是凤先生的大弟子,事态紧急了,何不出面劝上一劝?”虽是**员,政府官员职责仍不得不尽。
说完,端起大杯侧耳根水,以为是茶,咕噜噜猛灌一气,才觉得有些鱼腥草味儿,胃里顿时翻搅不停,差点倒了出来。这里可不能呕吐一地!他喉咙里涌动一下,才勉强忍住了,将侧耳根水在口里一滚,闭了气咽下。
杨守玉见他十分难受,说:“侧耳根水可以解酒,想不到,你不适应。”另倒一杯清水,递给张敏毅,让他喝下,清清肠胃。
张敏毅以为,自己说的理由,杨守玉拒绝不了,继续说服:“杨教授,正则绣送到前线,乃全县之荣耀,只是按照教育部要求,多多地送往川军,亦不得不执行。”下意识里,他觉得,这事不可不传达,也不可乱传达,杨守玉晓得了,说给吕凤子听,相当于敲边鼓,不会产生误解。
杨守玉不能苟同,振振有词地说:“八路军、川军都是抗日的队伍嘛,都需要大众的鼓励和支持,话说得不错的。可教育部狗抓耗子,不去管培养人才,成天掂量这掂量那的,生怕八路军占了便宜,人家连军火都是从rì běn鬼子缴获,送几幅画、几张刺绣,换几颗子弹,你们还要封锁?”
听她话风强硬,张敏毅暗暗叫好,只是政府官员要选边站,不得不说光面子话:“川军在宜昌也打得很苦,正则前往慰问,没得啥子错嘛!”
杨守玉不同他争论,问:“依张科长意思,怎么去呢?”
张敏毅说:“川军在璧山招兵,等到招齐了,县政府负责送,璧山各界一同前往慰问。”
“行。”杨守玉说:“还有个事情,请张科长支持。”
“何事?”张敏毅愿意支持她。
“正则办学艰难,我跟吕校长商量好了,还打算在状元桥头,开个裁缝铺,抽几个学生去经营,需要教育科批准一下。”杨守玉本想说重庆很多文化人都在经营副业,以维持生计,想想对张敏毅来说,应该不必解释。
“我同意。”张敏毅说,果然,他一口就答应了,只是脑子还有个想法在旋转儿打转,说不出口,急得抓耳挠腮的,嘴里又嗯嗯的直打哆啰。
杨守玉很少见人着急样,这段时间,却见到张敏毅两次着急,难免有些费解了,摆明了说:“张科长,我觉得丁丁猫说得对,你也有些酒醉了,中夜已深,老父老母尚披衣等待,还是大驾请回吧,免得惹出些闲话。”
又一次对他下了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