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翦知他素来不悦自己,倒不在意,自寻坐席坐下。看祁阳眉头紧锁,不由得将面上的笑意蔓延到了心里——若早先从了我计,将辎重并钱粮一并劫去,留这一座饥城,百姓见了吴军,必以救星天降,秦渭阳是仁慈之人,又以收复为名兴师,必将军中粮草zhōu jì百姓。届时调转大军,依山扼道死困,这小小湄阴城不出半月,便是死城一座。可惜这祁阳一介优柔之辈,枉负名将声名,难成大事。十几日征战下来,竟成此僵局。于是拱手向祁阳言道:“大将军,现下倒还来得及,只须从我前说。将军虽仁,而仁亦有别。湄阴城本吴土,其民思旧,倒不如成全了他们,和着吴军一并葬此死地。”</p>
祁阳闻言怒不可遏,起身抄剑朝钟翦一指,喝道:“若非大王亲派,我此刻便当斩你!若用你之计,我楚国岂非将不义于天下!”</p>
钟翦知他必如此回应自己,心中叹一声庸才,便又说道:“将军既然不肯用此计谋,我便不复言了。两军相持,时刻有变,我现便往前军巡视去。”</p>
见他要走,祁阳将剑一收,沉声道:“军师万金之躯,不宜涉险,且行军辎重皆在后方,有赖军师保全,来人!请军师到后营去吧。”</p>
钟翦心中虽愠,却也只得随着祁阳的亲兵步出帐外。一路上望小校传布今夜火旗,星星之火,落满山岗。</p>
一入后营,见着自己的亲兵武殷肖立在帐中。武殷肖目光在钟翦和他身后两个祁阳亲卫身上一转,说道:“军师既来后营,理应由我照料。尔等向大将军回报吧。”</p>
两人一去,钟翦对武殷肖一笑,说道:“小武料到大将军必不用我策,将逐于我? ”</p>
武殷肖闻言也笑,道:“这岂不在军师意料之中? ”</p>
钟翦一叹:“祁阳自恃仁义之师,却不知乱世之下,仁义之说,不过是糊弄愚民之口号,从来不可做真。‘有苗不武来服’?笑话!”转而正色又道:“十几日来吴军与我虽小战众多,却明显有所保留,必有奇计。思前想后,若然不是奇袭,便是城中有变……”</p>
武殷肖闻言面色一紧,问道:“军师既已料中,为何不报与大将军,早做提防?”</p>
钟翦斜觑他一眼,道:“依他的才能,除了大喊这还了得,再令部下严加提防,还做得了什么?世人称他名将,我看他不过迂腐庸才!早先出城布军,已非上策,既然出来,便应在城中拿个百二十人,休问辜戚,只作细作祭旗,彼贼必为惊骇,以为我有提防而不敢妄动,然而你觉得……”</p>
他话未及全,忽有小校闯进帐来,高叫道:“大、大事不好!吴、吴军……”</p>
武殷肖大惊,喝道:“吴军怎么了?”</p>
钟翦抬手止住,缓缓道:“可是吴军混入我军,中寨放火,继后大军直压前寨?”</p>
“正、正是……吴军不知何处得了我军火旗,哨卫不查,被他们混入了军中,还,还有湄阴城中……”</p>
钟翦闻言皱眉:“师兄用计,素来谋早。这细作想是早两年前,便混在城中,一直等着今夜举事。”心下不由赞叹,抚掌道:“妙计!”</p>
武殷肖见状不解,加之心下着慌,也顾不得平日礼节,高声道:“军师,这都火燎眉毛了,你还有心赞叹!”</p>
钟翦也不理会,仰面一叹:“是时候了。小武,我当日让你留备一千人马,可都还在?”</p>
武殷肖一愣,应道:“在。只是大军压境,这区区一千人马……”</p>
钟翦转身拍拍武殷肖的肩:“祁阳受此一算,必令全军弃用火旗,以辨敌我——而吴军必然反其道而行之,以火旗为号,里应外合。所以我要你分兵五百,仍执火旗,做吴军状入城,将城内叛逆斩下,虽然守不得这城,也能让你将功抵过。至于另外五百……”钟翦阴鸷一笑,抬目与武殷肖对视。一字一顿说道:“另外五百仍执火旗,由你带队,混同吴军直入中军帐内,斩杀祁阳。事成之后,从西南小道转顾丰山密林而走,天明即见云阳城。”</p>
武殷肖闻言大骇,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p>
“祁阳此番生死难料,若为吴军所俘,于我多有不利。”钟翦又道:“这样一来免除后顾之忧,二来死在阵中,也成全了他的名节,其三么——祁阳一死,吴楚之间便再无言和的可能,我王必坚伐吴之志,不再为旁言所扰;至于其四,你身为这场大败中唯一的有功之将……”他见武殷肖沉默不语,知其已为所动,再劝说道:“小武可是信不过我?”</p>
武殷肖闻言忙道:“当日若非先生救我,小武已是原上白骨,先生有话,小武岂不从命!小武这就去安排。”</p>
钟翦望着武殷肖决然而去,闭目一叹:“祁阳,这已非仁者的时代,若你泉下有知,当见斯时楚**威!”</p>
一鼓作气连收二城,远在秣城的姬亮看着战报喜不自胜。伯姜来看他,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笑个不停。伯姜从不曾见过姬亮这样欣喜,笑他得了湄阴河下二城比嬴玉迎天子入雍还要高兴。姬亮抱着她又是一阵大笑,末了长舒一口气,说道:“这是我继位四年来最畅快的一天!”说罢拉着伯姜来到那张地舆图前,指着湄水一线说道:“湄阴、河下,只是一个开始。荆门、越亭、山阳、绍邑、潼郡,一个一个,我都要收回来!”</p>
伯姜握住姬亮的手,灼灼目光温柔又坚定,她接过姬亮的话,说:“君侯——当王天下!”</p>
姬亮展臂,似拨开久久笼罩在头顶的阴云一般,清朗一笑:“当王天下!”</p>
</p>
吴国一月之间收复了湄阴河下,连楚国名将祁阳也在此战中身死,一时天下震动。</p>
楚王借口姬亮背诺毁约,请天子聚天下诸侯共讨之,却被雍王以湄阴、河下本是吴国城池驳回。楚王遂转而派使者北上,欲与晋国结盟,然而晋王姜棣的态度却暧昧难测。</p>
便在此时,姬亮也遣郭益谦再次北上出使晋国。</p>
邺都晋宫里,姜棣挥手示意前来禀报的内侍退下,转头对帷幕里的人轻笑道:“你们师兄弟可要在孤的邺都一聚了,你谢不谢我?”</p>
只听得帷幕里一声冷笑,一把冷冽的声音传来:“你让我师兄有来无回,再发兵助楚伐吴,我再一并谢你如何?”</p>
“不行。”姜棣一口回绝。</p>
帷幕突然一荡,一道秀颀的人影从锦绣绫罗间显了出来,细长的眉眼难掩凌厉之色。他大步跨过来拔出姜棣腰间佩剑,指着对方咽喉说道:“那你放我走。”</p>
姜棣面上波澜不惊,蜷起指尖在剑锋上轻轻一弹,道:“不行。”</p>
剑锋又往前送了几分。</p>
姜棣只是一笑,手腕一翻,宽大的袍袖裹住剑身,瞬间已经握住那人的手,顺势卸了他手中兵刃。</p>
姜棣叹道:“阿翦,你留在晋国,孤立刻拜你为上卿,你何必去楚国殚精竭虑地周旋筹谋?你想要的高官厚禄,在晋国唾手可得。”</p>
钟翦垂眸呆立半晌,突地抬起头来,已是眼眶通红:“堂堂一国诸侯,也不过一介背信小人!”</p>
“你是君子吗?”姜棣反问:“不是你进言楚王攻取上郡,会有楚国背义在先?会有姬亮反击在后?你千算万算只算漏了祁阳的心肠——你不是君子,何必指责我小人?”</p>
钟翦气急,阖目一叹:“大王为一己私念,自断晋国前路于今,可惜,可叹!”</p>
姜棣轻声一嗤,并不理会。</p>
钟翦忽地双眸一扬,挺直了腰背,朗声道:“楚王遣我使晋,晋王既然无意结盟,我当即刻归国。晋王若执意将我羁留邺都,只怕顷刻天下便成四国相争之势。”</p>
“我自然知道。”姜棣踱到钟翦面前:“四国两两结盟,相争天下,已成定局——无论你钟翦归不归楚。你虽身负江左凤凰之名,可天下大势未必只你一人看得清楚。”姜棣边说边走向帷帐里,仰面躺倒,隔着帷帐望着钟翦影影绰绰的身影,道:“你也不关心这天下,你只要逞才邀名,让海内都知道你的手段。”</p>
这话说得钟翦心中一震,愕然望了过来。</p>
只听姜棣又说:“你师兄弟同时出山,各效其主——你也未必多认可楚王,无非因为楚吴交恶,好全你之计。这四年来,你在楚王身边参谋国政,他听你之言有几回?让你随祁阳出征,又予你多少军中权限?数次使晋皆无功而返,你在他心目中只怕落得不过如此四字——对比你师兄在吴国的声望权势,你又甘心?”</p>
钟翦快步跟过来,站到姜棣榻前,姜棣起身拉他坐下,在他耳畔说道:“湄阴、河下两城,姬亮吞楚之心已现,楚国大将祁阳已死,举国士气大不如前——留在晋国,以待来日。”</p>
“你当我是垂髫小儿么?这些瞎话也说与我听。”钟翦道:“姬亮吞楚,雍王岂会坐视?”</p>
“他当然不会坐视。这些年他挟制天子,却不肯主动讨伐谁。之前湄阴、河下之战,雍王分头敲打吴楚,无非就是要个表面上的平衡——可你当真以为他不觊觎这天下?”</p>
</p>
</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