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锷反手握住秦渭阳，只同他说道：“姬亮于我擢拔有恩，我又岂是忘恩负义之人？”</p>
秦渭阳暗暗松了一口气，稍稍理了思绪，便开始同杜锷分析：“事发之后立即通知了白山，想必君侯已经知道，而君侯既然知道，大殿之上众人依旧宴饮如故，可见君侯未将此事外泄，更可见君侯无恙。”他说得极慢，又道：“南宫应龙联合百里破军这样对新政不满的世族迎回了公子隽，但是时机未到他们也只能隐忍不发。”说罢转头攀住杜锷肩膀，道：“而国中得君侯腹心重用，又是世族出身，还与君侯有过嫌隙的人，只有你一个。” </p>
杜锷连连点头：“但他们摸不透我真正的心思，故而选今夜来试探。”</p>
“而你将计就计——”秦渭阳道：“不止他们，我也摸不透你的想法。”</p>
杜锷扳过秦渭阳的肩，定定扶住了，正色说道：“我的想法，上卿一向明白，只是上卿却不愿明白。”</p>
秦渭阳又是一笑，抬手挥开他，颇是惫懒地说道：“好了，又扯那些做什么？”又说：“既是假意让他们信你，人前实不该再与我亲厚了。”</p>
杜锷默然半晌，起身说道：“锷知道。”他朝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对秦渭阳道：“此一去，国中局势如何，着实难料。只望上卿与锷各自珍重，两相保全。”</p>
杜锷辞别秦渭阳来到前殿，此事已是深夜，殿中诸人大半已经散去，余下的三三两两，也是兴意阑珊。杜锷环顾四周，并不见南宫应龙与百里破军，心中一动，脚下并不迟疑，急匆匆赶出宫去。</p>
与此同时，秦渭阳也不见费文通，打听之下才知道费文通被姬亮急诏进内殿，已有好一阵了。秦渭阳暗想：“今夜之事自己既已亲见，不管白少阳是否与南宫应龙同谋，都会如实向姬亮禀报。而姬亮却不曾下令阖宫搜捕，只是召见了费文通，可见是有意压下此事……秦渭阳思来想去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系列机要里，都没有郭益谦出现。他去了哪里？</p>
秦渭阳对郭益谦的耿耿于怀，大多数来自于由陆棠和他师门一脉传承下来的玉璜。其实郭益谦又何尝不是对于此事耿耿于怀？</p>
他从没有如今夜这般深切地感受到孤独。哪怕是昔年在锦屏山下耕作，几天不说一句话，又哪怕是一个人住在空荡荡上大夫宅，也不似此时此刻，他与姬亮只隔了半步之遥，却叫他觉得这天地间只有他一个。</p>
郭益谦一见到姬亮便拽着他的袍袖不肯放手，丝毫不理会伯姜诧异的眼神与白少阳和费文通的尴尬。</p>
是夜，浮云遮月，灯影幢幢间，姬亮看不清郭益谦脸上的神情，只来得及在月移星动的瞬息里捕捉到了郭益谦眼里，他从未见过的无助与惶然。</p>
姬亮被郭益谦眼里的惶惑刺得心头一痛，立时脑子里经冲出一个念头：倘若阿兄此时要孤跟他去，孤也定会跟他去了。可郭益谦却不动，姬亮试探着叫他：“阿兄？”</p>
郭益谦只是紧紧攥着姬亮的衣袖，并不说话。饶是平常朝堂之上口若悬河，此时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心中思潮起起伏伏，纷乱如麻，偏偏不知从何开口，只一味着急。他越是着急，就越抓姬亮抓得紧，簇新的吴绫几乎都给他抓破了。</p>
“我……不知道。”隔了很久，郭益谦才茫然地应道。</p>
姬亮见此情状，心中却道：阿兄便也没想到我要同他去，我……我自己也不能开这个口，到底是一样的进退两难……</p>
他一念至此，心中忽然豁然开朗起来，知道是他与郭益谦不论彼此间何种际遇，是悲是喜，都能情至一处，感会互交，这才是至为珍贵的。姬亮这般想着，竟又欢喜起来，只道旁人的同床共枕终究失色于他这样的心灵相通。他伸手将郭益谦抱在怀里，道：“阿兄，你我的情分就像这天地日月一样长久，何必争此朝夕？”</p>
郭益谦又默然半晌，在姬亮怀里闷声道：“你不用同我说这些，我要是明白，不要你说我也明白；我要是不明白，你说了我也不明白。”郭益谦自觉这话说的可笑，不禁笑出声来，顿时叫姬亮松了一口气。只听郭益谦接着说道：“可明白是一回事，哪有人一辈子时时刻刻都这样明白？”</p>
他从姬亮怀里挣出来，又问道：“方才白山与丞相来报的事是怎么回事？”</p>
姬亮便将原委一一讲给他听，郭益谦听完笑道：“他们投石问路，你就将计就计？”</p>
姬亮也笑：“正是。”又问郭益谦：“阿兄瞧着我对杜锷涉及此事的应对，比古之明君如何？”</p>
郭益谦道：“有过之而无不及。”</p>
姬亮被他夸得心花怒放，连连问道：“当真？”</p>
郭益谦抬手抚上姬亮额头，慨然道：“在我心里，没有谁比你更好了。只是……你如今大婚了，可算真的长大了，怎么又还是少年心性？”</p>
“阿兄……”姬亮握住他的手掌，将头埋了进去。</p>
郭益谦似乎也不想在大婚事上过多纠缠，转移话题问道：“你就那么信任杜锷？丝毫不怀疑他有二心？”</p>
姬亮抬起头，答道：“信或不信，我哪里能预先知道，还不是走着看。”他用力握了握郭益谦的手，正色道：“阿兄，今日那人既然认识杜锷，那么只有两种可能——如果不是杜锷军中认识的同袍，就是世族来往的故交！”</p>
“不是军中同袍。”郭益谦带着心照不宣的笑容看向姬亮。</p>
姬亮点头，说道：“除了那些被打压的大族，谁还有这个心思，这个能力，窥伺内宫？他们迫于威势不得不暂时屈从新政，就像蛇一样，蛰伏于严冬，一到开春，有了点生气，就又四处huó dòng起来！”</p>
郭益谦沉吟道：“他们要做什么？新政如今也不见空子可钻，又怎么会突然……”</p>
姬亮叹道：“孤一时也想不到缘由，所以只能在杜锷身上赌一把。”</p>
郭益谦道：“杜锷……那不如去找上卿问问如何？”</p>
“上卿？”姬亮不明所以：“杜锷的事情找上卿做什么？上卿若是知道，孤又岂能不知道？”</p>
郭益谦解释：“杜锷孤傲，能和他说得上话的，只怕只有上卿。”</p>
姬亮嘟囔道：“他们什么时候这样要好了。”</p>
郭益谦道：“杜锷误伤了上卿，心里一直很愧疚，加上上郡一战上卿又救过他。”</p>
姬亮说：“方才丞相来说上卿还在前殿，想来他现在还在搜寻刺客的下落，不如现在就找他来问问。”</p>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人疾步从寝宫的台阶下跑上来，抬头一见姬亮便先叫了一声“君侯”。</p>
姬亮也看清了他，笑道：“才说要去找你，你就来了。”</p>
秦渭阳过来施了一礼，姬亮伸手扶起他，说：“丞相与白山方才来过，孤都知道了。”</p>
秦渭阳叹道：“没想到世家们还是不肯死心。”</p>
姬亮讶然：“你也猜到刺客的背后是世族？”</p>
秦渭阳摇摇头，说：“臣不是猜到，臣是知道。”说罢便将杜锷后来告诉他的事一五一十对姬亮说了。</p>
姬亮听罢，恨声说道：“他们好谋算，竟然不惜远涉海外将孤的叔父请了回来！他们这番辛苦，其中意图不言而喻！”</p>
“他们要逼宫，要废了你，要拥立你叔父做国君。”郭益谦好不委婉地直言。</p>
姬亮扫视秦郭两人，沉默着点头。他微微抬手指着内殿，略有些尴尬地说道：“如今虽与晋国结盟，然而楚国吞吴之心不死，此时若国中不安，局面依旧艰难。”</p>
郭益谦问秦渭阳：“上卿，云骑都尉所说的这些你信不信？”</p>
秦渭阳道：“既然是他亲口跟我说的，那便不会有假。”</p>
姬亮对杜锷并不见疑，但此时听见秦渭阳这样肯定，心里偏偏唱起反调，反问秦渭阳：“你怎么这样肯定，万一他装出这个样子哄骗你呢？”</p>
“他不会哄我。”秦渭阳道：“云骑都尉是个磊落人。”</p>
姬亮还要再说，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所有的注意都放在云骑都尉一个人身上太过冒险，趁着世族们还没把这事摆上台面，先发制人才是。”</p>
姬亮等人回头，只见那人缓缓从内殿里跨出来。身着玄衣纁裳的婚服，雪肤乌发，眉目含霜。姬亮只觉得她像一枝霜雪天气里凌寒自开的红梅，即便是盛夏时节，看她一眼已觉得遍体生寒。</p>
姬亮轻轻地，十分生疏地唤她：“夫人。”</p>
郭益谦听得这一声，倒吸一口气，不自禁地退后半步。身旁的秦渭阳却立即上前行礼，恭敬道：“见过君夫人。”</p>
伯姜的目光在秦渭阳身上的上卿礼服上停留片刻，道：“你就是上卿。”又转向郭益谦，颔首道：“上大夫。”</p>
郭益谦一愣，木然应道：“公主。”</p>
伯姜笑道：“上大夫糊涂了么？这是在吴国，我是吴国的君夫人，不是晋国的长公主。”</p>
郭益谦被她一笑才缓过神来，说：“在晋国拜见君夫人时，也是在夜里，也是在廊下，君夫人也是穿着红衣，一时恍惚了，还以为在邺城。”</p>
姬亮看着他们寒暄，心想面前这三个自己最亲近的人都在这里了，似乎他往后退一退，也有他们在后面撑着他，倒将那自继位以来孤家寡人的情绪冲淡了不少。于是他说：“我们这样站在廊下说话算什么，不如都进内殿去说。”</p>
郭益谦抬脚就要往里走，秦渭阳及时拉住他，对姬亮道：“这……今夜……只怕不合适。天色已晚……”</p>
伯姜打断他道：“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一个晚上，够那些世族们想出个惊天动地的谋划了。我们一刻也不能慢。”</p>
姬亮赞许地看向伯姜，附和道：“夫人说的是。”</p>
</p>
</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