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山风呼啸，沉云压顶。上郡城外楚军来势汹汹，千军万马混着星星之火从对面若隐若现的山谷轮廓间奔涌出来，仿佛共工大神撞断了天柱，河汉倾覆，漫天星斗从西北倾轧而来。刹那间整个上郡城外的山谷间明若白昼。</p>
上郡守军反应迅速，白山卫熙诸将顷刻间集结出战。</p>
秦渭阳在城楼上看得真切，只见得黑黢黢一团影子长龙一般直直从上郡城门里冲出来，朝着那点点星火间猛地突进去！仰首摆尾，将那一片仿若河汉的星火搅得四散，阵中顿时暗了不少。高处看去只觉的满满一地的人影随着飘忽四散的火把若隐若现，兵戈马蹄之声喧嚣漫天，伴随着阴风阵阵呼号过耳，好似将秦渭阳卷进了那些卷帙浩繁的古籍中，卷回了数百年前，那些远古的场景在此重现！当年在此一战的吴楚两国先民也仿佛在这重峦叠嶂间，在这沉厚云海里，或是冷眼旁观，或是漠然俯视地看着这重来的历史。滔滔湄水，巍巍伏山也或咆哮或沉静地看着这千百年来既相似又不同的剧情一遍遍重演。</p>
可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虽然说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可是人又怎么甘心眼睁睁看着自己沦为“天道”碾压下的埃尘？又怎么甘心，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填补时代的壮阔？这样的时代容不得偏安，容不得退让，要拔剑去争，为自己，为亲友，在这乱世之中博一席之地。而一旦开辟了这条路，一旦卷入这场本质上是与天抗衡的较量，自身的退路，便早已被斩断。前面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让他走。</p>
这或许就是司命大神给秦渭阳这一辈人降生之时便定下的使命。</p>
秦渭阳死死攀住城垛，夜风吹得他鬓发散乱，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峻坚毅之色，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阵中情形。</p>
楚军毕竟得祁阳训练多年，向来勇猛。此时阵型虽乱，但不减其势，已有士卒奔至上郡城门。</p>
秦渭阳暗道不好，城东虽仍有三万士卒，上郡断不会失陷。可若城西这道门守不住，楚jun1 zhǎng驱直入，手无寸铁的上郡百姓岂不惨遭屠戮？！</p>
他正欲去找姬亮，冷不防背后有人按住他肩膀，沉声道：“上卿，这里危险。”</p>
秦渭阳回头，却见姬亮一身甲胄站在身后。他深吸了口气，昂首应道：“君侯在此，臣又怎能不在此？即便前头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臣也决不后退半步。”</p>
火光中只见得姬亮双目炯炯有神，也没再多说，只将一柄短剑解下来放到秦渭阳手中，道：“箭矢无眼，孤不一定能顾得到你。”</p>
秦渭阳笑着推开短剑，从士卒手上拿过一柄角弓朝着城下搭上羽箭，道：“射为六艺之一，臣自认还算精擅。”说话间对准一处火把亮光便一箭射落了马上的士卒。</p>
“好！”姬亮豪气大生，转过身去松柏一样挺拔立在上郡城头。士卒们全都侧目看他，随着他手掌挥动，士卒应声而动，挽弓搭箭，霎时上郡城头万箭齐发，密密匝匝地朝着城下楚军射了下去。</p>
此时楚军阵中忽闻战鼓大作，一声一声敲得无比急切，鼓声和着马蹄兵戈之声，震得这城楼似乎也晃了一晃。</p>
楚军听了鼓声，仿佛是得了什么军令，冲杀得越发狠了，不管不顾地硬往前冲。吴军渐渐不敌，姬亮一面令人去调那三万援兵，一面让城上士卒放箭不停。</p>
眼看着楚军的先锋就要逼近上郡城门，忽然阵中原本散乱各处的火把星光又倏忽间往两旁退去。从阵中冲出一支队伍横扫上郡城下三丈之地，死死将楚军拦在外头。</p>
秦渭阳借着昏暗火光在城楼上看得不甚真切，依稀辨出是杜锷的身影轮廓来。白天时听人说起那个战场上勇猛过人杜锷，他尚且半信半疑，此时亲眼见着倒也讶然，杜锷竟能这样为姬亮舍命守城。可他转念一想，杜锷虽与姬亮有仇，但此时上郡若守不住，那这一城百姓，万千士卒皆遭屠戮。更不要说楚军破城之后长驱直入，国破家亡不过旦夕之间，这江左千里之地，百二十城，又有多少哀声遍地，白骨遗道？</p>
秦渭阳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下激战，手中角弓攥得紧紧，胸口起伏得厉害。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儿郎，怎会不喜欢这种慷慨激昂的沙场征战？他越想越激动，心潮起伏之下牵动旧伤，那一口气憋在胸前怎么也上不来，手中角弓似乎-有千斤沉，他只得蹲下身子靠着城垛后面。他知道此时若声张出来，姬亮必会分心，但这情势哪里容得下他们任何一个人分心？</p>
待方喘平了几口气，秦渭阳又挣起来，朝下一望却见原先散开的楚军士卒又聚拢来，火光越来越密集，似乎围剿着什么人。他定睛一看，那陷在楚军中的人正是杜锷！杜锷手执长剑，连挑开七八支戈矛，翻身一纵，跳下马来。方才落地，他那坐骑便被人刺了几个大窟窿。</p>
杜锷一边抵抗一边寻了缝隙往外突，可纵是他武艺超群此时也脱身不得。火光映照之下只见他不着甲胄，身上的单衣早已是血迹斑斑，鬓发散乱，狼狈非常，加之久战乏力，剑招也渐渐迟滞，一个躲避不及，便被楚jun1 cì中肩头。眼看着身后楚jun1 zhǎng矛便要刺到杜锷身上，秦渭阳心中一紧，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拉弓上弦，右手一松，羽箭脱手而出正中杜锷身后那楚军士卒眉心。</p>
那中箭的楚国士卒滚下马来，恰好倒在杜锷身边。杜锷猛地回头，只见秦渭阳持弓立在上郡城头，峨冠博带，风姿飘然，如天人一般。杜锷来不及细想，一把攀上方才中箭的楚军士卒的马，一抖缰绳又重新奔进阵中。</p>
秦渭阳瞧着杜锷没入阵中再寻不见，一时心头也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只觉得心头陡然一阵开阔，一把抓过三支羽箭，用手指夹着，齐齐架上弓弦，奋力开弓，朝着那火光最密集处射去。</p>
一囊箭尽，他转头一望，却不见姬亮人影。随手拉过一个士卒问道：“君侯呢？”</p>
那士卒摇摇头。</p>
秦渭阳心道不好，拔腿便奔下城去，不料却被一个百夫长拦住，那百夫长道：“上卿哪里去？”</p>
“君侯呢？”</p>
“君侯方才率着五百人马亲自上阵去了！”</p>
秦渭阳大急，怒道：“君侯怎能亲自上阵！”</p>
那百夫长却是不甚在意，指着城下道：“上卿你看，楚军都退走啦！”</p>
秦渭阳顺着他的指引望去，果见那星星点点的火把越退越远，当下再顾不得其他，一把推开百夫长，奔下城头抢过一匹马正要疾驰了出去，不料手上缰绳被人夺了去。却是郭益谦勒住马缰，立在马前，沉着脸望着他。</p>
“上大夫，君侯带了五百人亲自上阵去了！”秦渭阳跳下马，说道：“楚军败退而去，若这是钟翦的诡计，君侯危急啊！”</p>
郭益谦心头一惊，问道：“去了多久？”</p>
“没多久。”秦渭阳焦急说道：“那三万援兵，怕是动也得动，不动也得动！上大夫，情势危急，不管你之前是什么周详计划，此时怕也要变一变了。”</p>
郭益谦沉默片刻，随即对身后几个校尉发令，道：“城外三万大军立刻发兵阵前！”</p>
“诺！”</p>
“回来！”诸校尉正要领命而去，却听得郭益谦又喊了一声：“全部燃起火把！”</p>
郭益谦拉过秦渭阳的马，纵身骑了上去，拱手对秦渭阳道：“城中大局，皆托付上卿了。”</p>
秦渭阳知他意思，点点头，还了一礼，郑重说道：“那君侯的安危，也托付上大夫了。”</p>
郭益谦没再答话，一纵缰绳，那马儿便撒开四蹄奔出城去。</p>
接着便听到身后蹄声如雷，三万大军举着火把汹涌而来，把上郡城照得如白昼一样明亮。</p>
大军携了火把出城，将那战场也重新照亮了。楚军撤走，战场上多是吴国士卒。杜锷正欲追击，姬亮见得后头火光熊熊，当即下令收聚士卒，重新备战。</p>
只是还未待吴国士卒重新布阵，上郡城西、北、南三面又重新冒出无数楚军来，人数只怕比先时更多上一倍！</p>
姬亮此时方明白了钟翦之计，仗着有三万大军压阵，当下率先发令，城楼上战鼓雷动，只见郭益谦长剑在手，率先便冲了出去。</p>
楚军阵营深处，那个有着胡人相貌的青衣人似乎没料到吴国此番出战会举着火把，一下子他也辨不出哪是吴军，哪是楚军。青衣人纵目远眺，见上郡城中源源不断还有士卒涌出来，如湄水一样滔滔不绝。</p>
他突然纵声长笑，说不清是喜是怒，对身边护着他的士卒道：“传我军令，让祁阳收兵回营！”</p>
旁边一个副将模样的人问道：“钟先生，这次我军退走，姬亮会中计么？”</p>
这胡人相貌的青衣人不是别人，正是投奔了楚国，如今的楚国大夫钟翦。钟翦勒转马头，对那副将道：“谁告诉你这是计的？上郡攻不下了。这一仗，败了！”说罢纵马驰远，只留下一句：“告诉祁阳速速退兵，否则后悔莫及”，便隐没在了暗夜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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