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自然要秉公处置,半点徇私不得!”姬亮立在众人中间,朗声说道:“有关新政的法令才下,最是要恪守律令之时,倘若今因你杜氏乱法而不究,必会有纷纷效仿之人。那么新政之令何以行,新政之法何以立?”</p>
费文通起头一个拜下去:“君侯英明。法令初行之时,更要恪守公正严明之则,以儆效尤。”他转头对杜彦道:“杜上卿还是自行将族中乱法shā rén的子弟绑到廷尉署,若是相府遣人来拿,你这百年望族的颜面,可是真真不保了。”</p>
杜彦此时已别无他话可说,姬亮与费文通所说,他都一一点头应了。</p>
姬亮对费文通道:“孤听说那些庶民的族人皆披麻戴孝,围在相府前,不肯离去?”</p>
费文通点头道:“正是。不过臣已吩咐下去,尽量不要再与他们冲突。”忽地又想起一事,道:“君侯,臣听说最开始只是死了六七个奴隶,可不但不能震慑其他人,反而到最后竟然又死了二十多个庶民——事有蹊跷,君侯还是细细察下去为好。”</p>
姬亮故意装作惊讶,问道:“丞相以为,这背后煽动之人,是什么心思?”</p>
“别的都罢了,倘若是楚国奸细故意挑拨我吴国内乱……君侯,不得不防啊。”</p>
姬亮哂笑道:“丞相不必为杜氏说情,那些庶民都是世代租种杜氏田土,怎会听一个面生不熟的外乡人的挑唆?还是说——”他语气陡然凌厉:“丞相眼中,没有一个义愤填膺,没有一个不平则鸣?吴国若是任由世家大族,仗了威望声势,欺凌弱小,横行乡里,吴国何以自强,湄阴河下之耻又如何得雪?!”</p>
“君侯……”费文通还想辩解,秦渭阳在后面扯住了他。</p>
姬亮冷然道:“杜彦,按吴国律法,打杀庶民,当受何等刑法?”</p>
“当……枭首示众。”杜彦垂着头,目光呆滞,已没了半分神采。</p>
那日被郭益谦带来的人激得动手杀了十几个庶民的,正是杜彦最钟爱的嫡出长子,更是族中看好的下一任族长的继承人。此时看姬亮是铁了心不徇一点私情,当真是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不由得眼前一阵发黑,脚下一软,瘫在当场。</p>
“好!”姬亮乘胜追击,吩咐道:“妫檀,你与廷尉一起彻查几日前打杀庶民的是杜氏族中何人?一旦查清,不论是谁,皆于三日后枭首示众。”说完瞟了一眼瘫倒在地的杜彦,甩袖子离去了。</p>
姬亮一走,众人纷纷都散了。只是平常与杜彦走得近的几个卿士大夫,却像躲瘟疫一样对他避之不及,更不消说那些平时就与他并不交好,甚至政见不和的朝臣。杜彦一个人艰难站起,颤颤巍巍往外走,秦渭阳看着,忽觉心头哀戚不可抑制,忍不住走过去搀着他。</p>
杜彦抬头,平静地看了秦渭阳一眼,道:“上大夫此时何苦来于我一介罪臣攀交情?”</p>
秦渭阳道:“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p>
杜彦抓着秦渭阳的手臂狠狠掐下去,道:“上大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当下君侯什么意思,你是真的猜不透?”杜彦抬头望望丝毫没有停歇之意的雨势,慨然叹道:“苍天无眼,使奸佞当朝!”</p>
秦渭阳一惊,道:“奸佞?”</p>
“你还不知道罢,君侯从山野里请出来的那个郭益谦,心肠狠毒,为人奸险。今早我进宫请罪,愿将杜氏部分田土分与那些庶民自己耕种,作为补偿。君侯本要应允,岂料半路他杀出来,好一通花言巧语,将君侯诓骗了去。”杜彦咬着牙,愤恨道:“什么‘江左三凤凰’?什么隐逸山林的高士,分明——分明是锦屏山里专门害人的狐狸成了精,来祸乱国政,残害忠良!”</p>
秦渭阳只默默听着,待将杜彦搀到宫门口送上轩车,又站在夹道上思量着姬亮关于杜氏一族这事的种种作为,又思及杜彦方才那番话,当下心中有了主意,遂转回宫来面见姬亮。</p>
他一路往便殿来,却不见姬亮,一问才知已回了寝殿,于是又往寝殿行来。</p>
他是姬亮素来看重信任的近臣,姬亮特许出入内宫可省了那些繁复的禀报。</p>
秦渭阳方走到寝殿前,见青天白日却殿门紧闭,门口一个侍从宫女也无,尚未来得及细想,便听得殿内发出些异常声响。他贴近了门仔细听着,初时是姬亮的声音,后来又有极温柔地喁喁细语。 </p>
秦渭阳脸色惨白,动也不动地立在门前。他脑中只觉得有千个万个念头不断地冒出来,此起彼伏,怎么都停不下来。脑中只得一线清明,挣扎着叫他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人难堪伤心的地方。</p>
秦渭阳浑浑噩噩地冒着雨往外走,浑不管全身被大雨浇个透湿。雨水沿着他的鬓发往下淌,也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只是眼前一片水雾茫茫,把这世间万物都糊成一团。</p>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分成了好几个人,甚至听见一个自己对另一个自己说:“枉你学了这么些诗书礼义,到头来也不过是假仁假义的伪君子!”</p>
另一个反驳道:“我对他,只是坦荡荡的君臣情谊,知己之份,绝没有半点龌龊心思!”</p>
先前那个又道:“倘若如此,你现在又伤心什么?你又冒着雨往哪里去?”</p>
“是呀……我……当往哪里去?”</p>
那个声音还是不依不饶:“你方才往哪里去?又为什么去?”</p>
“我去……陈情……对,陈情。把秦氏手上的盐铁铜山都交出去……都交出去,这样、这样才能自保……不然,杜氏就是前车之鉴!况且……有吴国,才有世族,而现在却是——有新政,才有吴国。吴国不能再墨守成规不改国政,任由世家大族把持国脉……”</p>
只听得那声音嗤笑道:“一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却硬要套上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且问你,倘若换一个国君,不是他,你会不会这样死心塌地,冒全族之大不韪来助他?”</p>
脑子里两个人吵吵嚷嚷成一团,闹得他不辨东西,兀自在这夹道上来来回回,喃喃自语。走得累了,便歇下来,靠着墙根儿坐下,眼前一幅一幅全是旧时与姬亮相处的场景——</p>
多少年小心翼翼,多少年谨小慎微,生怕露出一丝痕迹叫他厌弃了去。原只想着做一世君臣知己便是最好不过了,岂料今日撞破了这层因由,怎不叫人生出些痴心妄想来?</p>
可你又怎胜得过那人——那声极轻极细的耳语,你当真是不知道那是谁么?!</p>
这般想着,这雨似也通了人意,又大了几分,似乎要把秦渭阳心头那一点愈燃愈旺的火苗浇灭,又似乎肆意嘲弄,偏给他再添一些落魄。</p>
秦渭阳只觉得疲累至极,脑中昏昏沉沉,忽的眼前一黑,只模糊听得一人急切喊了一声“秦渭阳”,便再无知觉。</p>
不知过了多久,秦渭阳睁眼醒来,发现自己只着了中衣躺在榻上,转了转头,只觉得颈间肩膀而下一路酸痛不堪,连翻身也要费好大力气。</p>
许久不曾露面的夕阳余晖金灿灿地透过窗棂门缝照进来,刺得人眼前一花,秦渭阳抬手遮住眼,撑着身子坐起来。抬眸扫视一圈,面前这间寝室似乎朴素得太过了,只有一张榻,一张几案,几幅旧席和两座青铜连枝灯盏,连焚香的博山炉都没有,完全不像是一国之相的居室——秦渭阳小时曾在这里住过无数次,一案一席,一灯一盏都是再熟悉不过了。</p>
方才他睁眼之前,其实早已醒了,只是犹豫着不敢睁眼。</p>
这几日昏昏沉沉的醒梦之间,心头一直有一点微弱期待,希望那日送他回来的是姬亮,希望一睁眼就能看到姬亮——甚至是窈窕、琦华、白山都好。然后他们会笑着对秦渭阳说:“上大夫醒了,君侯总算能安心了。”</p>
他这样想象着,到最后连自已都以为成了真。</p>
可他一睁眼,这满心满怀的幻梦瞬间成了齑粉,飘散沉浮在昏黄的夕阳光影里。</p>
秦渭阳正暗自伤怀,却听房门一响,白山端着一豆汤羹进来,见他醒了,笑道:“上大夫醒了,君侯总算能安心了。”</p>
秦渭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暗道这世间竟真有心想事成之说。他问:“怎么,君侯也在?”</p>
“没有,”白山把汤羹端给秦渭阳,看他慢慢吃着,才说:“君侯找上大夫不见,便问费相,费相才说上大夫那日昏过去了,被他接回了府上。君侯听了十分着急,赶忙来探视,只是上大夫那时还昏着,不知道罢了。”</p>
秦渭阳听了白山这番话,心头宽慰不少,人也精神几分,几口将汤羹吃了,问白山道:“我睡了多久?打杀庶民的杜氏族人可都绳之以法了?”</p>
“上大夫睡了三天,哪里知道秣城这几天的天翻地覆?杜氏的族人当天就抓了,足有三四十人呢,君侯第二日就下令枭首示众。就在那湄水边上,把偌大一江水都染红了,当时就感动得那些庶民的族人扑通跪下嚎啕大哭。”</p>
秦渭阳低着头自言自语说道:“民心归附是好事,只是杜彦怕从此再不得重用了,他有身居要职这许多年,不若趁此元气大伤之际及时剪除了,以绝后患。”</p>
白山只见秦渭阳一时欣喜一时慨叹地喃喃自语,怕他病中思虑过多,便说道:“费相今早入宫,这时辰了还未回来呢。”</p>
秦渭阳盯着白山,忽地问道:“白山,你回来了?那江都调来的兵呢?”</p>
“都驻扎在秣城外头呢。”</p>
“凶手既已伏法,庶民也都安抚下来,为何江都调来的兵还不撤走?”</p>
“君侯说怕人借机生乱,用这余威震一震秣城。”</p>
“原来如此。”秦渭阳心道:君侯这是“趁他病,要他命”的手段,非要一举击垮杜氏不可,非要……全收了杜氏手中的田土不可!收拾了杜氏,下一个便是秦氏、卫氏、白氏与百里氏!特地让白山在此等我醒来问他一句江都之兵何在,特地让我事先权衡表态……君侯啊君侯,你这心思越发深不可测了。</p>
倘若我不从,守在秣城外的江都之兵只怕顷刻间便能将秦氏府院踏为废墟。大军压境,秦氏一族手无寸铁如何敢与之相抗?</p>
你让白山故意透露出这些与我知道,无非教我当着吴国一众卿士大夫做个表率,博一个嘉善——如此信任倚重,却叫我心头生不出半分欢喜。到底是你错了,还是我错了?</p>
“白山,”他满是倦意地说道,“你替我禀报君侯,君侯的苦心,臣比谁都明白。臣自入庙堂的那一日起,便打定主意无论何时都站在君侯这一边。只是臣才力不济,还请君侯再宽限三天。”</p>
白山听得一头雾水:“上大夫这话是从何说起?”</p>
秦渭阳摆摆手,重新回榻上躺下,把头埋进衾被间,闷闷地说道:“你只管照我说的原样禀报君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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