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唯平静的接过那个空的药碗，再放到了托盘之上，然后准备离开，就像没有看见一旁的宋夭宜。</p>
夏侯雍看着收拾药碗转身要走的夏侯唯，开口道：“唯儿，也不急在这一刻，你坐下来，陪孤和兮儿说几句话吧。”</p>
夏侯唯听见“兮儿”两字动作停了一下，然后回来，坐在了刚才宋夭宜坐的那个绣墩之上，却是始终都没有看宋夭宜一眼。</p>
夏侯雍和夏侯唯，都以为自己是宋夭宜，一个封自己为公主意欲为何，一个如今在逃避自己又是为何？</p>
宋夭宜别过眼去，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许桃兮就这样甩手扔给了自己，此时此刻自己是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的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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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夏侯雍的身体，是那株雪莲也救不会来的，因为他甘之如饴，一口一口服下的，都是夏侯唯端过来的大补之药。这个补药可以避开厌毒这一步，但是身子亏损之人，此刻大补，过犹不及。</p>
是有多喜欢或者说是有多少亏欠呢？一个人真的可以在知情的情况之下，服下这会让自己丧命的药。宋夭宜知道那不是夏侯唯口里说的毒药，宋夭宜辨识得出来，但是她这样骗夏侯修，是想让夏侯修恨她么？</p>
怎么会呢，她想让他去死，于是他就真的不想再活了。</p>
宋夭宜叹了口气。</p>
这要命的情和送命的爱，逃不过就真的一命相抵过了。</p>
夏侯唯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情感，她以前能够毫不在意夏侯雍对自己的喜欢，现在就能不在意夏侯雍对自己的维护。</p>
夏侯雍每一次喝药的时候，夏侯唯都会在旁边亲眼看他喝完，最后再收拾这空了的碗。天知道夏侯唯心里多恨夏侯雍，要不是他的无能和对江静娴的宠爱，怎么会让江家独大，害死自己的夫君许远瞻。</p>
夏侯唯的恨，冷冷的像是凝滞冰冻起来的泉水。而夏侯雍眼睛里的热切，始终融化不了夏侯唯这由多年的仇恨筑起来的坚冰。</p>
“不要叫我唯儿，许氏夫家已故，但生是许家妇，死为许家魂。”</p>
夏侯唯心里眼里，从始至终只有过一个许远瞻。</p>
夏侯雍此刻不是不在意，只是他看着这样的夏侯唯，不由得心疼起来，自己这许多年，看不开的也快看开了。可是夏侯唯呢，一样的偏执放不下，苦的究竟是谁呢？</p>
“我们这一生，活的都不自在，如今我也要去了，唯儿，你应当放下了。”</p>
夏侯雍不再自称是“孤”，反而轻松的自称是“我”，他说完这句话后，便无力的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喘息。</p>
“放下？我要亲眼看着你们都得到报应，我才能放下。”</p>
夏侯唯的声音里，莫名的多出几分森冷之气。</p>
宋夭宜站在一旁，她看着眼前的这场纠葛爱恨，心里已经平淡无波，是因为许桃兮的缘故吗？她的不爱与不恨了，成了宋夭宜释怀解脱的原因。</p>
“兮儿，我走以后，好好照顾你的母亲。”</p>
夏侯雍已经糊涂了。</p>
宋夭宜没有回答，却看见夏侯唯在听见“母亲”两个字的时候，她微微一愣，然后又迅速的掩藏了自己的情绪。</p>
看着夏侯雍的样子，宋夭宜知道，他是真的快到最后一刻了，此时他的身边，没有那些皇子公主虚情假意或者真心实意的牵挂，反而有他或许最在意的那个人陪着。</p>
夏侯雍伸出手来，虚妄的抓了抓空中：“唯儿mèi mèi，你看这个花灯可美？”</p>
夏侯唯知道，夏侯雍在问的是什么。</p>
那年中秋，夏侯唯刚刚失去了双亲，在这个宫宴里又迷了路，大家都当她是个卑贱的小丫鬟，所以她只能在受欺负之后躲起来哭。</p>
这时候出现的夏侯雍，好像就是一道光一样，使夏侯唯的生命忽然亮了起来。这个中秋，夏侯唯得到了一盏精致的花灯，是夏侯雍送给她的，还告诉他，让她不用担心夜路漆黑难走迷路，然后在哭鼻子。</p>
可是等夏侯唯知道了夏侯雍的身份之后，她便再没有点燃过那个花灯。</p>
她恨夏侯家的人，要不是他们自己的父亲也不会命丧沙场。包括后来，自己的姓氏也被剥夺了，冠上了夏侯这个，大楚最尊贵的姓氏，也是她最讨厌的姓氏。</p>
即使从那之后无人敢欺她，可是一看见夏侯雍，她便会想起那段黯淡无光又饱受屈辱的岁月来。所以，她不喜欢夏侯雍，这个会提醒自己有着怎样悲惨过去的人。</p>
夏侯唯知道夏侯雍对自己的喜欢之情之后，更是厌恶他了。</p>
此刻，经历了这多年种种的夏侯唯，看着夏侯雍回光返照的样子，过一会她还是犹豫的伸出了手，轻握住了夏侯雍的手：“嗯，很美，特别是上面画着的那两只小兔子。”</p>
夏侯雍听见这话，笑了笑，然后模糊不清的讲了句什么，他的手便从夏侯唯的手里滑落，最后无力的垂在了床边。</p>
他袖口上刚才溅到的那几滴褐色药渍也快干了，皱巴巴的那个衣角，却盖不住夏侯雍已经瘦的看得见骨头的手臂。</p>
夏侯雍逝了，在宋夭宜的眼前。她恍恍惚惚的已经不记得了，丧钟敲了几下，谁匆匆赶来哭丧。</p>
夏侯唯和宋夭宜反而被挤在了屋子的角落里，宋夭宜听着公公在宣读夏侯雍最后的口谕，那么多话宋夭宜只记得一句皇太后搬离皇宫至皇家庙堂，为大楚祈福的话，之所以记得这句话，是因为听到这里的时候，身旁同样还在的夏侯唯笑出了声来。</p>
江家最后的一个人，也要搬离这大楚权力的中心了。</p>
再过些年，再没有人会记得现在江家曾经煊赫一时，但或许大家还会讲一讲，江家曾出过的两个皇后，皆是有情有义，一人礼佛祈福，一人以身殉国。</p>
“对不起。”</p>
宋夭宜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看着夏侯唯。</p>
这时候宋夭宜才发现，其实自己比许桃兮长得更像夏侯唯，就算此时夏侯唯易了容稍微改变了容貌，可是夏侯唯的眼睛，和自己的眼睛，才真的更相像。</p>
夏侯唯看着宋夭宜，她其实很想伸出手来去摸一摸宋夭宜的头发，可是她生生的忍住了。</p>
不配，就是不配。</p>
就在刚才，夏侯雍还温热的手从她手里滑落的时候，夏侯唯一瞬间就慌乱了，她恨了那么久的人，忽然就不能再恨了。</p>
而且，夏侯雍最后给的结束，是让最爱慕权力的江静娴，余生就守着青灯，守着她从不相信的佛，而度过余生。</p>
最爱权力的人被剥夺了权力，这其中的煎熬，只能用下余生来偿还。</p>
夏侯唯在夏侯雍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终于走完了她报复之路的最后一步，等到走完了，没有恨支撑着她了，她才发现，这余下的寂寥和空虚，快要把她也吞噬了。</p>
已有心魔，如何得解？</p>
夏侯唯一转头，看见了身边的站着的宋夭宜。</p>
记忆里她还小呀，此刻已经亭亭玉立了，她小时候</p>
她小时候的样子，自己居然什么都记不得了。</p>
夏侯唯嘲笑自己，自己此生亏欠最多的，只有她了，自己的亲生女儿。</p>
“没关系。”</p>
宋夭宜看着夏侯唯眼里变换的情绪，还是开口。</p>
许桃兮已经原谅了这过往，一句没关系，就当做结束吧。</p>
夏侯唯听见这句话，表面没什么，可是她心里已经翻腾的不行。</p>
“小主子，奴才奉命，送小主子出宫。”</p>
一直跟在夏侯雍身边的老公公，是夏侯雍的心腹。</p>
此刻他站在夏侯唯身边，看着夏侯唯说。</p>
小主子这个称呼，是夏侯雍要求的，为了让自己身边的人，对夏侯唯像对自己一样恭敬。因为夏侯雍最怕夏侯唯受到委屈，就连现在，他都把夏侯唯的退路，都给安排好了。</p>
夏侯唯要去为许远瞻守墓，她剩下的时间里，终于能够安安静静的陪着许远瞻了。她知道，唯一牵挂的许桃兮，已经能够自己照顾好自己了。</p>
宋夭宜目送着老公公送夏侯唯的背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夏侯修。</p>
瘦骨嶙峋，毫无血色。</p>
跨步进门时候，差点跌倒，身边人眼疾手快扶了一下。</p>
夏侯雍对夏侯修来说，臣子，先是臣，再是子。从他把夏侯修送出宫外，再接回来养到江静娴身边时候，或许也就只是多看了他几眼而已。</p>
夏侯修跪在夏侯雍床前，宋夭宜辨不清他的悲喜，可是自己作为夏侯雍亲封的公主，也得为他守孝。和跪满了这个屋子里的人一样，宋夭宜跪在最角落里，看着夏侯修身边扶着他的夏侯逸，她低下了头。</p>
太上皇逝，举国皆丧。</p>
江姒娆的棺椁也还没有葬入黄陵。</p>
这一件件事情还没有处理完的时候，江太后那边，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要和夏侯雍的棺椁一起动身，出宫了。</p>
宋夭宜不知道夏侯唯是不是已经顺利的出宫了，江太后是不是不甘心这被定夺了无法改变的事实，夏侯逸和夏侯修之间又在什么时候达成了什么协议。</p>
因为自从那天昏倒之后，她完全看不透这复杂人心，走不出这围困的定局。宋夭宜最后的记忆，是眼前几个担心的面孔，只记得夏侯逸抱起自己，走出凌云宫，看到的这一路上，颠倒过来的场景。</p>
天是倒的，蓝天白云还是一样。</p>
宫殿倒过来了，站在里面的人也还是一样。</p>
花园倒过来了，花草树木似乎还是一样。</p>
宋夭宜还没想完，眼皮沉沉的，睡了过去。不想再醒来，就算醒来，看见的能不能是二十一世纪，躺在病床上能看见的洁白天花板呢？</p>
宋夭宜睡着了。</p>
大楚的宫廷里，一样局势诡异，各自算计。</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