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真北关到卜奎这段路程后,李镝才发现一切都比预料的要艰难许多。
首先,出关后他们不是径直北进,而是避开高峻的群山沿着海岸向东,耗时八天才穿过狭长多风的迎驾谷,然后才折返向北进入白鹿原,以当下的脚程计算,赶到卜奎的时候已是仲秋将尽,若有耽搁,极有可能途中就遇到初雪——北疆之广袤,山岭高峻,河川浩荡,平原如砥,落雪之时天地间唯余莽莽,散布其中的寥寥村屯驿站渺不可见,极易发生不测。
好在本朝历三百年不断维护北疆水旱驿路,虽无力夯筑三合土路面(既是无力,也是不能,北疆冬季冻土极深,道路春季易翻浆损毁),只是平整除草而已,却也宽达九丈,大车一路行来倒也平顺。路旁左右各植有三行白桦,当此时节碧叶葱葱,亭亭玉立,煞是赏心悦目。
话说那迎驾谷十分有趣,山上的树都是弯腰向北,传说是肃慎太祖皇帝南下入关时,万树感于天赐圣人,弯腰迎驾——当然这都是朝廷扯淡——四季都有强劲的南风吹着,这些树若不顺应风向弯腰早就折了。
其实,迎驾谷原名亡魂谷。
肃慎在入主中原以前,因为榷场贸易不足以满足各部落需要,曾多次集兵叩关,而迎驾谷因其地形险要,是当时两军争夺厮杀的重要战场。由于谷中水源匮乏,且受海水侵染,大多苦涩不堪饮用,故而两军无法投入大量兵力,每次双方合计也就是二三千人胶着攻防,生生将这山谷化作了血肉磨坊,往往死伤万余人而战线纹丝不动。至今山谷中仍有大量散落的白骨没有收敛,夜晚风弱时,谷中处处鬼火飘荡,令人毛骨耸然。
李镝手中有那堪称指路明灯的小册子,自然清楚谷中各处可用水源的位置,同时不无沮丧地发现,若打算加快脚程早日离开这该死的迎驾谷却是万万不能的,否则极有可能错过水源。
第一夜露营时,李镝更是火冒三丈,因为他发现这一行人当中晓得野外露营诸般事务的只有他和弗伯而已,偏生那一位是古稀长者,难服其劳,而范家五口人居然第一次“没有在屋顶下睡觉”!杜威、韩江二人也是指望不上,进京服役之前的时候,他们甚至没有到过离家五里以外的地方。有意思的是惦记着回程丰厚报酬的陈阿大,他倒是常出远门的,不过那都是穿州过县,从来没有露营过。
李镝正在为难,弗伯却知道若不现在就让范家上下学会自力更生,到了卜奎怕是活不了多久。于是吆喝着布置开来:驱使孩子们寻了背风的山壁凹陷处,选作营地;又令陈阿大、范成舆将大车摆出个半弧,车辕、车架上都披了毡毯挡风;再命杜威、韩江带上随车的斧子去附近砍些枯枝,回来在营地中间生了一堆篝火,直到日落月升这才算真正安顿下来。
李镝按图索骥找到泉眼,取水回来,将携带的干菜、腌肉炖了一锅汤,配着锅盔,权作一顿晚餐。几个孩子吃得眉花眼笑,对与他们来说,这样的经历十分新鲜有趣,这顿简陋的晚餐也是风味独特。
李镝全然不讲礼数,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那份儿,立即起身为守夜做准备。
李镝从大车上的一个藤箱中取出一个革囊,打开拿出弓臂、弓弦装配好,连续两次弓开满月试了试力道,满意地点点头,又拿出一个箭菔,略略数了数箭支,背负在背上,固定好。
其余诸人都感觉到一丝紧张,不由得停下吃喝,默默看着李镝忙碌。
李镝将长袍前襟撩起掖在腰带上,原地跳了跳,感觉了一下身上各处是否绑缚妥当,眼角余光一瞥,发现大家都在看着他,于是解释道:“啊,这迎驾谷地理奇异,刀兵频生,此间的野兽大多暴戾嗜杀,不说豺狼虎豹,就是兔子、岩羊夜里被惊扰了也敢主动伤人,我这就出去走一遭,捡几个脾气躁的先杀了,震慑一下其余。”
“哦……”范成舆茫然应和着,看着李镝那张老实忠厚的脸,心下却想着他那句“捡几个脾气躁的先杀了”,觉得这位大理寺的官员能说出这等话来,着实不像个肯讲道理的。
弗伯从来没到过圣朝北疆,但想着天下的野兽大抵如此,若是在战场上吃过了人尸,就不怎么怕人了,没准儿还总想着来两口新鲜的尝尝。于是轻声问:“大郎,你把刺剑也取出来吧,有备无患。”
杜威、韩江两人骨子里还是农人,乡兵校阅也是在校场上呼喝摔打,长这么大,见过的野兽无非就是兔子、鹌鹑之流,何曾想过会遇到威胁性命的狠角色。人一紧张,饭也不吃了,慌慌张张地拿出班剑,左顾右盼起来。
李镝失笑道:“原来你们带的是班剑?!彩漆木条而已,有甚用处?不过,野兽怕火,断不会靠近……”话音未落,但听一声呜咽,一团黑影从头顶山壁猛扑下来!
嘣~~~~弓弦响处,一只利箭射中黑影,强大的力道将之带偏,摔向大车外侧,未及黑影落地,弗伯抓起一块燃烧的木头扔了过去,李镝闪电般射出第二箭,又中黑影。
“看轮廓,可能是狼。”李镝原地不动,引弓半开,右手指缝同时夹着三支箭,盯着黑影落处的方位,轻声说。
弗伯接过范思远递上的刺剑,叹了口气:“咱俩去看看吧,若真是狼,咱们树个桩子,把它插上去。”斜睨了一眼惊恐不安的杜威、韩江,道:“你们守在这儿,哦,别拿着那木条儿了,捡两根结实点儿树枝也好。”
陈阿大愁眉苦脸地抱着鞭子,寻思着以自己抽得一手好响鞭的本事,或许也能抽翻一只或者几只野兽,反正都是畜生么。
范成舆抢上一步,伸手去拿弗伯的刺剑:“弗伯,我去,我也学过击剑的。”弗伯手一晃,避了开去,摇头道:“你不成,没见过血。比起你爹来,你差远了,你爹可是……咳咳,不说了,反正后来他又成安分守己的商人了。”
李镝一直等到弗伯先走出几步,才绕过大车去查看究竟。
走得近了,借着月光可以看得很清楚,这突然袭来的东西绝对不是狼,体型纤细,四肢矫健,头长而狭窄,耳大下垂,看着像是狗,这时已然气绝。李镝仓猝之间所发两箭准头十分惊人,第一箭贯穿了它的胸部,第二箭则深入颅骨。
“这是什么玩意儿?”弗伯蹲下身子,用刺剑拨弄着这奇异的走兽。
李镝站在弗伯身后五六步的地方,持弓警戒,一边四面观望,一边回道:“这是细犬,肃慎人特有的猎狗,跑得飞快,平地里追杀野兔是轻而易举的。这种狗都是驯养的,从来没有野生的品种。”
“它先前受了伤,啧啧,这么纤细的狗,挨了一矛,屁股都快被戳烂了,大概是见到有人,过来寻求庇护,没想到是自投死路。”弗伯起身往山崖上看看,却什么也看不清楚,“既然是驯养的,那就是跟人在一起了,可是又被人伤了,情况不大妙啊。”
李镝明白弗伯的意思,思忖一下,道:“或许不妨事,我们是朝廷的官差,办的是朝廷的差事,这里好歹临近圣朝祖庭,不会有什么大危险。”
弗伯一哂,道:“李大人,看情形再说吧,朝廷的威严草民自是信服,可这荒郊野外的,遇到些不懂敬服朝廷的蒙昧愚痴之徒,也是难免啊。”
血腥味终究还是吸引了一些夜行的野兽前来窥探。有一只甚至接近到距离弗伯不足三丈的地方,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充满了敌意。弗伯毫不在乎,转身慢吞吞地往回走,那野兽觉得有机可乘,蹑手蹑脚地向弗伯追去,李镝猛地一箭射来,顿时一声惨嚎撕裂夜色,那野兽带伤逃走了。这是李镝故意伤而不杀,任其逃去,惨嚎足以警示其他野兽了。
这一夜众人都没睡的踏实,篝火更是丝毫不敢稍减。迎驾谷的夜行猛兽远较其他地方的密集,彼此争斗也更为频繁激烈,搏斗嘶吼的声音彻夜不断,可以分辨出声音的猛兽中,出现了灰熊和老虎,甚至森林里才有的猞猁也曾在大车屏障附近闪现。
不过之后的几天,一行人很快就适应了危机四伏的暗夜,每夜一个时辰换个人照应篝火,其余人等睡的倒也憨实,因为在这样狭隘荒寂的峡谷里赶路,从精神到**实在是太辛苦了。鉴于有限的固定露营地附近的树木被以往的旅人砍伐殆尽,他们昼间行进时就注意捡拾枯枝,从而大大减少了宿营的准备时间,为的仅仅是多睡那么一会儿。
同样在这几天里,李镝惊人的射艺着实让其余诸人大开眼界,尤其是第五天白昼的那次遇袭反击中,李镝一个人一张弓,表现出的射速、精准与耐力,使得一向不大瞧得起弓箭手的弗伯也大为赞叹:
那天中午,不知怎地,忽然一群蓝脸红鼻的山魈尖叫着从山壁上扑来。李镝一勾手就倒翻上车顶,一时间只听得弓弦声密如急雨,眨眼间三十支箭如蜂群般恶狠狠迎上山魈。等到杜威、韩江两人抽刀防卫,山魈们已如落叶般纷纷坠落,十七只山魈头颅分别中箭一至二支,死得不能再死了。
第八天,终于走出了迎驾谷,又见九丈宽的驿路,以及标志性的路旁白桦。回想这一路的惊心动魄,王氏不禁苦笑,悄悄扯着范成舆,道:“檀郎,北疆蛮荒凶险远胜传闻,可朝廷派来押解的差人偏生只有一个得用的,莫非皇上存了什么莫测心思,只是不好公然下手……”
范成舆安慰地笑笑,应道:“不会这般麻烦,咱们那皇上才不耐烦作伪粉饰。不过,我们这一路上行在迎驾谷,空空寂寂,竟是唯一在途的,着实猜不透是怎么一回事。”
那边李镝也是十分挠头,坐在车上捧着大理寺发的小册子翻看不停。这册子虽有千般好处,北疆驿路地标、水源、驻军乃至季节性牧场,都有提点,可就是没有提示一路上会遇到什么风险,也没提到该做何等应对,仿佛圣朝早已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海晏河清、天下大同一般。当年李镝读《广舆记》的时候,更在意的是西北商路诸般情况,没怎么用心记忆东北这边的记述,能够一眼识得细犬,也是仅仅是因为李镝本人十分喜欢犬类,对细犬的描述印象深刻罢了。
好在过了迎驾谷再向北行,尽皆平原,有痕迹分明的驿路导引方向,倒也不必担心迷失路途。遇到驿站还可寻求帮助。只是李镝心里也犯嘀咕:似乎此行北疆,自己统带的部下不仅稀少而且稀松,遇到紧要关头还不如自己顶用,犀利些的wǔ qì也仅有两件,其中一件是犯官私藏,另一件是自家所有,这官儿,当得有点儿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