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席鱼宴直吃了一个时辰方才结束,王恕延请宾客到偏厅品茗叙谈。
李镝料想王恕定有些私房话要与弗伯等人讲,自己如若留下颇有些不便,于是坚持先行回驿馆休息,只留下杜威、韩江二人,以待回程护送范家老小。
王恕见李镝这官儿如此晓事,心下欢喜,命人取了两支老山参来,硬塞给李镝。李镝虚虚推让一下也就笑纳了。
回到偏厅,王恕吩咐一个婢女带王氏、范思哲和范思齐去后院与自己的夫人见面,留下弗伯、范成舆、范思远叙话。
王恕皱着眉头半天无话,弗伯与范成舆对视一眼,均是隐隐感觉有些不妙,只是不知道还有什么样子的倒霉事情在前面等着。
终于,王恕叹了一口气,道:“我是个粗人,绕弯子的话也说不大来,唉,北疆战事非短期可平。这些从罗兰大陆远道而来的蛮子实在是很能打,也很残忍,他们乘坐桦木小船逆江北窜之时,竟然接连屠灭了十三个沿江的赫哲人部落!唉,赫哲人向来人丁稀少,以北疆之大也只有十七个部落而已,往昔北疆各部彼此征伐,从来不杀敌对部落里高过车辕的孩子,是以赫哲人香火不绝,没成想这一遭却几乎灭族。这般残暴作为使得北疆各族怒不可遏,发誓要杀尽这些罗兰蛮子。”
瞟了弗伯一眼,王恕慢吞吞地说:“在下对罗兰人并无偏见,只是时值非常,眼下北疆人心激愤,弗洛伊德先生形貌奇伟,此行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弗伯一笑,这王恕哪里象个粗人了?八成那吓煞人的请柬就是他写的呢。好意心领,却将那莫测的危机全然忽略。
弗伯正容问道:“王先生,罗兰大陆种族、国家众多,你可知这些来犯的罗兰人有何特征?大概多少人数?”
“金发蓝眼,骨骼粗大,身材壮硕,长须结辩,多有纹身,惯使斧头,善操舟船,据说他们自称‘维京’。这些蛮子行踪不定,却是不知有多少人。”
“维京人?罗兰大陆似乎并没有这个种族啊。”弗伯疑惑地说,“在我们的语言中‘维京’是‘自海湾而来的人’的意思,金发蓝眼是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种族特征,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斯堪的纳维亚哪一个地方的人自称是‘维京’——虽然我已经离开罗兰大陆将近五十年,然而我确信这点儿时间还不足以诞生一个新的种族。”
王恕也点头表示同意:“好歹罗兰大陆也是文明之地,这些维京人却是较之我圣朝最蒙昧的蛮子还要不如,据那些与之对战的兵士讲,这些蛮子最喜欢生生剜取俘虏的头盖骨做酒器,简直就是些毫无人性的人形野兽,因此此间百姓蔑称之为兽人。”
这时范成舆接道:“头颅乃人之灵魂居所,身死后头颅若不能入土、入水、入火,则魂魄永堕地狱不得超生。以人头骨做酒器乃至溺器,我朝周边各族也曾有过先例,但非不共戴天之仇不会行此恶毒之事,唉,这些蛮人做的事实在是人神共愤啊。”
王恕叹息道:“北疆地广人稀,总有些防卫不周的地方。眼下敌我双方在深山老林里厮杀的难解难分,时不时有些小股蛮子渡江过来烧杀抢掠一番,甚至有两次劫了大军的粮草车队——我朝兵力见绌,听说龙江总督有意征发流人、囚徒补充军队,协助沿江防御,范先生,您这一遭可是不大稳妥了。”
范成舆闻言吃了一惊:本朝曾有三次征发罪人充军之事,几场厮杀下来,这些临时征发的兵士百不存一。尤其是最末一次,戾帝尽发广南行省囚徒一千七百余人助攻叛乱的镇南关驻军,结果助攻变成了主攻,不到一刻工夫,这一千七百余人被镇南关上密集如雨的炮矢尽数射杀,猬集的尸首填满了护城壕,在关下堆成一个小小的斜坡,讨逆大军趁势猛攻,冲上了关城。战后,这些阵亡的囚徒得了个“炮灰”的称谓,至今圣朝人赌咒发誓还常常说“如若食言,让我当炮灰”云云。
正愣神儿着,又听王恕道:“范先生大概也从宋凉那里知道了马守备的凶名吧?也难怪他现在脾气愈加乖张,最近的消息说,这些胆大包天的蛮子驾着桦皮小船摸到了墨尔根水师营地,别的倒也没怎么样,单单射落了马守备的帅旗……嗯,据我镖局趟子手传来的最新消息,现在蛮子的斧头都到了眼皮子底下了,马守备也不再坚持烧城砖了,转而驱使墨尔根流人去甸子里挖来草垡子筑城,嘿,这法子倒是快捷便当得很,由此也多活了几条人命。”
“呃,王先生,那个草垡子是什么东西?”
“咱们北疆把那些有很多水洼的大片草地叫做甸子。甸子里的野草在充足的水分滋养下,草根在土里头逐渐蔓延盘结,长成大片大片厚厚的草皮,北疆百姓把它们挖回来切割成块,晒干后就成了可以盖房子的草砖,当地人称作‘草垡子’。这玩意儿造的房子倒是冬暖夏凉,筑城墙究竟如何就难说了。”
“原来如此。”范成舆恍然大悟,拱手一礼,道:“多谢王先生赐教,我等长居京师,对北疆诸事不甚了了,还望王先生多多指点。”
王恕瞟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弗伯,微微一笑,道:“赐教是不敢当的,咱们行走江湖靠的不是功夫是义气,遇事攀交情讲客气,总是没错的。不过,北疆是个边鄙地方,民风强悍粗俗,道理还是用拳头、刀子说出来才算数,手底下没些硬活儿也吃不开。”
弗伯咳了一声,道:“有件事情我还没跟子轩(范成舆的字)说起,眼下我正教思远那孩子几招剑术,嗯,防身而已。”
范成舆听了不免惊喜又加担忧:他是知道弗伯年轻时在西凉很是有些名头的,下手狠辣不说,风流债也没少欠下,要不是那些仇家都没他命长的话,现在醋海扬波shàng mén寻仇的怕是依旧络绎不绝——弗伯最喜吹嘘当年勾引人家老婆、女儿的事情,这思远孩儿听得多了大大不妥。
王恕恭维道:“弗洛伊德先生当年在西凉的威名我也是多有耳闻的。一柄巨灵剑纵横河西三郡,杀得西凉马贼心惊胆丧,再悍勇的‘绺子’见到弗洛伊德先生的玫瑰枪旗也得望风披靡,若是有那不开眼的,常常一剑过去连人带马劈成几段——听说弗洛伊德先生当年某次大醉之后独自步战应对十八名马贼,步履蹒跚之际尚能杀敌过半,身手、胆气都是人中罕有啊。”
弗伯听了自然十分受用,正待谦逊一下,王恕又道:“此番弗洛伊德先生到得北疆,普通百姓或许因形貌特异而敌视先生,然而这未尝不是个改善贵府上下老小在北疆处境的大好机会。范先生却也有个机会可以斟酌一下。”
弗伯、范成舆闻言顿时精神一振,恭恭敬敬做洗耳恭听状。
王恕微一沉吟,道:“现在,这些蛮子来来去去的都是在龙江行省境内折腾,龙江总督为此不知有多头疼了。呃,范先生久在朝中,想必知道现今的龙江总督是扎伊布,呵呵,我朝有名的粗鲁将军——他坐镇卜奎总督府,每日里忙的都是些粮草军械的调度,嘿,这龙江总督府上下人等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骑士,识字的加起来还凑不满一个巴掌呢。
范先生或可入幕龙江总督府,没准儿就此成了龙江行省有史以来第一个钱粮师爷了。
弗洛伊德先生却是要辛苦一些了。嗯,龙江驻军对敌情不甚了了,只是一味斗狠厮杀,实在事倍功半,如果弗洛伊德先生以罗兰人的族裔背景能够随军参赞,想必龙江总督也不会笨到拒绝吧。
只是这个扎伊布性情刚烈,嗯,刚愎自用也是有那么一点点儿的,咱们不可与他讨价还价——当初我想替他护送贡物,嘿嘿,就是忘了这碴儿,没搞成——待我先行摸排打点一番,看看这人有什么痒处。”
范成舆大喜,连忙道谢。王恕却道:“江湖之上,场面话多了去了,事情办成了才是好朋友,范先生现在不必如此客气。”
宾主又说了阵子闲话,看看时候不早,范成舆等人起身告辞。
王恕令人取来几个包裹交给范成舆,里面都是些上好的皮袍、皮帽和皮靴。王恕解释,照范家一行的脚程来看,勉强在中秋节之后才能到达卜奎,那时候天气已经凉了,万一他们还要继续北行去墨尔根,路上就会遇到大雪,没有这些皮衣,半路就会冻死的。
末了,王恕将一柄罗兰式样的长剑送给了范思远。
“在咱们北疆,十四岁就是男人了,上马能保家,下马能干活,弗洛伊德先生一身好武艺,以中原之大,豪杰之多,单单你是他唯一的传人,将来切莫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
这剑本非中原之物,是我偶然从一行商那里得来的,宋凉讨要了几次我都没给他,今天就送给了你吧。想来有了这剑,方能更好地施展弗洛伊德先生的武艺。”
弗伯不由动容:“王先生义薄云天,在下佩服。只是这剑实在太过贵重,思远万万当不得——王先生想来不识得剑柄上的铭文,这是罗兰历史上唯一一个差点儿统一大陆的皇帝查理曼的王权之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