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镝做行商的时候,虽然没走过东北方向的商路,但他对这一带的山川地理还是知道不少的,这完全要归功于商贾中私自流传的一本地图集——《广舆记》。
在这个时代,任何一份制作正确些的地图、海图都上升为了国家机密,从而被极端严厉地控制着,任何私自制图、传播的行为都是杀头的大罪。
《广舆记》的作者是个两湖行省的大行商,叫做蔡九霞。他最初只是想仿效吏部那样,也编撰一本路线辑要性质的小册子出来,发给自家旗下的三十几个商队,让他们当中任何一支商队都能够快速适应新的商路——如果信息准确、调度得当,蔡家的一支商队将会顶得上别人家的三支商队。于是蔡九霞要求商队的总管们在经商之时留心各地山川地理、桥涵津驿,尽量详细的记录下来。
出于邀功争宠的心态,各个总管非但详细记录了所经地方的道路里程、桥梁承重、山高水深,甚至将各地城邑物产、风俗人物、地方史志等等也一一记下,前前后后耗时五年搜集资料,又花了两年时间进行勘误校对,终于在蔡九霞五十大寿那天完成了《广舆记》。
此时完稿的《广舆记》虽非如同后世时一般内容详尽丰富,包括了圣朝疆域以外诸多邻国的信息,甚至还存在着不少谬误——即便如此,也早已超出了蔡九霞当初的设想,同时也超出了一般地图集的意义,在某些细节上甚至优于朝廷秘制的《备志皇圣一统形势分野人物出处一览》。
《广舆记》的博大也深深地改变了蔡九霞的视野,使得他对于经商的认识上升到一个全新的层面,同时也让他产生了以前从未敢想的野心:他意识到,以天下物产之丰,中原人民之众,倾蔡家数十代之力,皓首穷生也赚不完这许多的钱。不如以《广舆记》为饵,招诱其他行商加入蔡家为首的商贾联盟,分享《广舆记》里的信息,相应地也承担起不断完善《广舆记》的任务——而蔡家反而抽身出来不再经商,专注于《广舆记》的编撰修订,成为商路信息汇集的中心,同时借助对商路信息的掌握积极协调各加盟商家的事务,并从中抽取一定的佣金——蔡家将成为古往今来第一的商人。
蔡九霞的成就是非凡的。史上有个“奇货可居”的名贾,他推动了天下一统,而蔡九霞也缔造一个属于商人的影子帝国,影响着东方大大小小七十几个国家的民生。在这个帝国鼎盛的时候,蔡家已经具备了颠覆中原国家的实力——实际上,肃慎能够入主中原,与蔡家的暗中支持是脱不了干系的。
当然,肃慎是无法容忍自己屁股底下有个冒烟的火山的,趁着政权更替的混乱,肃慎人果断地对蔡家施行了野蛮的“瓜蔓斩”——凡是能够查实的与蔡家有所瓜葛的人都给杀了。
由于蔡家一直是以独裁方式作为商贾联盟的核心存在,有太多的东西只掌握在这个家族手里,以致于蔡家的灭亡就等于商贾联盟的灭亡,甚至让高度戒备的肃慎人都大吃一惊:一点儿反击都没有出现过。但是这个昙花一现的联盟还是给了解他们的肃慎人以极大警示,所以肃慎人虽然不再如前朝一般用重税限制商人,却创造性地强化了商籍的管理,试图一劳永逸地将商人变成朝廷的“会说话的钱袋”。
残缺的《广舆记》以游记的名义从此在商人中悄悄流传,尤其对于行商而言,每个学徒背《广舆记·天下篇》就像学医的人背《汤头歌》一样,那是最基本的基本功。
李镝知道,按现在的行进速度大约可以在天黑时到达秋风岗,而要到达真北关却需再行三天。
出了真北关,再向东走就是金山直隶,那可就真的算到了北地了。而那该死的墨尔根,竟然要一直向北走三个月!正是隆冬时节才能到达——如果届时有命在的话。
人人都说秋老虎厉害,李镝坐在车厢里已经感觉很是闷热了,虽然打开了车窗,可外面吹进来的风更热些,拉车的马早已浑身汗湿。陈阿大知道这样下去对马力损耗太大,已经几次央求李镝打个尖儿了。
李镝看看时近正午,吩咐陈阿大等人拣一处树林歇息。
杜威、韩江一直穿着他们的仪鸾司仪卫zhì fú,这玩意儿跟戏台上武生的戏服简直一模一样,以华丽灿烂的金、红两色丝线在素白缎子底上绣出甲叶、虎头、护心镜等等纹样,就差来上那么几面威风凛凛的靠旗了。不过,为了使得仪卫看起来更加壮硕,这zhì fú是夹绵的,因此杜威、韩江现在已经热得汗透重衣,一听李大人开恩准许休息,大喜之下更加卖力催马,直把陈阿大心疼得嘴唇哆嗦不止——因为他看上了李镝这辆厢车的辕马,准备事后让李镝买给他呢。
寻了一片枫林,这一行人下车小憩。
陈阿大的车子上倒是准备周详,这时拿出几块棉毯来,找了荫凉处铺在落叶上,又搬出一个小炭炉、一套细瓷茶具、一坛清水。
“几位爷是用小人的粗茶还是自备得有茶?”陈阿大知道这一行人当中真正说话算数的是李镝,忙不迭地巴结着。
李镝以前虽然是商人,可从来没租过别人的轿车来享受,自然无从知道车行的车把式们还会服侍得如此周到。于是含糊应道:“解渴而已,你自去料理便是。”
李镝想想又觉不妥,去问范成舆的意思。
范成舆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况且现今落难,哪里还会计较这些。
不一时陈阿大将茶烹好,分酌给范氏夫妇和李镝,其他人却是只能喝清水了。众人也没什么话,各自取了干粮等物充饥——范思齐年幼调皮,只肯吃馒头里的豆馅儿,不愿意吃皮儿,这倒是合了杜威的意,两人立时便做了交换,一个吃得更饱,一个吃到了甜食。
范思远见陈阿大先去饮了马,然后才取出自带的干饼来吃。那饼子干硬得很,一口下去只能啃下一小块儿,陈阿大咀嚼时费力得紧,脖子上青筋根根毕露。范思远看得心下有些不忍,征得母亲同意后,给陈阿大送去一小罐酱菜和几个馒头。
陈阿大收下了酱菜,却不肯要馒头,他解释道:“公子你心肠好,陈阿大谢谢你。这酱菜我收下了,赶长路,不多吃些盐没有力气的。但是馒头我不能要,若是贪图一时舒服吃惯了嘴,以后再吃不下干饼子,那才有的罪受了。”
范思远闻言不由得十分惭愧,倒是陈阿大又劝解了他几句。
正在此时,官道北面来了一行车队,遥遥看去,旗号依稀是“凤凰直隶总督克什布”、“凤凰朝贡”等字样,原来是凤凰直隶派往京师送秋贡的。
那车队显然也注意到了李镝一行,毕竟杜威、韩江的服色耀眼得十里之外都难以忽视了,于是分出一小队骑手过来查问。
范成舆见他们行得近了,不由得惊奇地说:“咦?难道这不是秋贡的车队么?凤凰直隶的总督怎会让镖师负责押送?”
的确,策马过来的几个骑手身着湛蓝色紧身衣,头戴箬笠,正是圣朝镖师行当的标志性打扮。
行至十丈处,当先一个红脸膛的镖师挥手示意同伴勒马,他独自向前,抱拳一礼,问道:“有扰。在下是真北镖局的镖头宋凉,敢问几位可是从甘泉驿来?”
李镝起身应道:“正是从甘泉驿来。我们是大理寺的人,有趟差事要去龙江直隶办。”说着亮了亮腰牌。
宋凉招子甚亮,一晃就看出这腰牌是真货。又抱拳道:“冒犯大人了。”回头吩咐同伴:“无妨。你等派三个人进林子查探一下,告诉车队,就在这片林子休息一下吧。”
车队靠近,押队的军官过来与李镝见礼。
这个军官是肃慎人,名字叫做阿克敦(汉语的意思是结实),人如其名,壮硕得像是一堵移动的矮墙。阿克敦一句汉话都不会说,还好李镝最擅长的少数民族语言就是肃慎语,这让阿克敦喜出望外。
一番攀谈,李镝吃惊地得知,龙江直隶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争。目前战场主要是在外兴安岭向北的一个遥远地方,敌人是从罗兰大陆北方来的蛮人。据说,这些蛮人从罗兰大陆沿着北方冰封的海岸线一路向东,穿越了广阔的不毛之地到达了“白色的海”,当他们失望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找到传说中遍地财富的中原帝国,于是就沿海岸转头南下,一头撞进地处北方半岛的盖马国。
盖马国是中原帝国的属国,当他们抵挡不住蛮人入侵时,自然而然地向朝廷求救,于是龙江、凤凰、金山三直隶的驻防兵就被调去打这些蛮人了。由于蛮人还是有些本事的,而且也没什么值得拼命的家当,因此逃跑起来的速度就相当快了,中原帝国的远征军从来就没有成功地进行一次歼灭战,结果让他们一路沿着绿水江、精奇里江、龙江向西逃窜,现在两方还在外兴安岭的林海里捉迷藏。
原本关外兵力就薄弱,这场看似没有尽头的追剿战不断地要求更多的兵力投入,以致窘迫到连护送秋贡队伍的兵都支应不开了。
真北镖局的总镖头大着胆子找上关外的总督们,请求为他们护送秋贡的车队。
龙江直隶总督很硬气,认为没人敢抢他的车队,干脆这次一个兵都不派,让他自己的家奴送贡品进京。
金山直隶总督很小气,认为镖局只是走走路就赚那么多银子,心肠未免太狠了些,于是拼命杀价,直杀得总镖头疑心这位总督大人其实就是本地最大的马贼头目了。
最终只有凤凰直隶总督妥善处理了这个请求。
其实总督只说了一句话:“帮我这个忙,咱们就是朋友了。”
一个铜板都没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