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甘泉驿的时候,几匹驾车的马几乎跑脱了力,即便是乘坐舒适轿车的几个人也差不多颠散了一身的骨头。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赶在驿站前门挂起灯笼之前到了,不然等待这一行人的只能是冷锅冷灶,那就准备喝凉水、啃干粮吧。
甘泉驿的驿丞居然是个顶着轻车都尉爵位的干巴老头儿,看上去比弗伯还要老,满脸都是核桃纹,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的。
李镝恭敬地交验了通关文书,请驿丞加盖了关防大印。
驿丞翻了翻眼睛,松懈的眼袋、混浊的眼珠,看上去如同死鱼,对李镝说:“李大人,烦请您知会那位范先生一声儿,晚饭就到我屋里来吃吧,我已吩咐厨房加了两个菜。”说完也不理会李镝,径自走了。
李镝却不忙去叫范成舆,看看左近并无闲杂人等,于是悄悄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册子,翻开第一页,略一浏览目录,又翻了几页,细细看起来——这类小册子有很多版本,都有“吏部特制”的字样,专门发给第一次单独办事的官员,以备其核对公务细节之用,遇到为难的关键时刻还可以指望它tí gòng一些有益的建议——李镝眼下就在核对今日入住驿舍的手续是否正确,可喜的是,小册子里还tí gòng了各式关防大印的图例,这让李镝心头轻松了不少。
圣朝皇室本是北方渔猎民族,于政务方面向来粗疏,入主中原后委任了不少的官员,可这些官员那可怜的管理小部落的行政经验实在无法应付日常事务——要知道,随便中原哪个县的人口都抵得上关外一个行省的全部人口了,人一多,事情自然就多,因此对刑名师爷、钱粮师爷等各色师爷的倚赖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朝代。
而这种倚赖的后果就是强吏弱官,朝廷名义上统治天下,实际上对地方的控制十分薄弱,师爷们早就是在为他们身后的大大小小的豪门大族效力了。而这些豪门大族由最初的以血缘为纽带,发展到后来以族裔为凝聚力,越来越有割据称霸的倾向。
最致命的是,这种以族裔划分亲疏关系的做法导致了各族之间的矛盾很快就累积到了史无前例的地步,就连向来以兼容并蓄著称的汉族也转而敌视其他各族,并以其冠绝各族的庞大人口成为最有可能摧毁圣朝的势力。
然而当年四千多万汉族人或以地域或以姓氏划分成了多达五十多万个不同的群体,他们之间流血与不流血的争斗历经了“十年血仇”的残酷考验都没终止,更别说大家坐下来研究一下是否该由汉族再次统治天下——他们考虑的是由谁,而不是由哪个民族来统治天下,这个问题要优先于其他所有的问题,如果没有公认的dá àn,那么大家还是各自努力、自求多福吧。
唯一一个以汉民族名义号召大家联合起来的就是“白马义从”,但是它的问题在于试图扶植前朝那个烂的不能再烂的皇室出来享用天下,而这是所有民族不用协商就可以一致认为无法接受的。
文帝的雄才大略体现在很多方面:他不仅恢复科举,而且增设了许多前朝没有的科目,给各族各类怀才不遇、心怀不满的人才一个不靠托庇豪门就可晋身的机会,同时也让这些人才由效忠某个主公改为效忠朝廷(而朝廷实际上代表的也仅仅是一个民族、一个家族而已);
他还整顿吏治,各地的吏员不再是官员私人雇佣的幕僚,统统变成吃皇粮的人。当然,任命、调动、晋升、考核等等事情也都把持在了吏部手里,各地吏员欺上瞒下的猫腻儿虽然还有,但也得到了很大的抑制——尤其是官员们都得到了吏部发放的各种小册子(这些小册子都是由那些投靠朝廷的“败类”师爷撰写的),随时都可以检查自己是否受到了体制内的欺骗。
李镝手里的小册子就是那个时代传承下来的,演化到今天其主要作用和发放范围都有所不同了,但是从它诞生那一天开始就一直深受使用者喜爱,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相信还会继续被使用下去。
当李镝与范成舆来到驿丞的小房间时,这个贵族驿丞正坐在桌前打盹儿。
不过老头儿相当警醒,马上就起身迎客了。
面对贵族的麻烦就是所要应对的繁文缛节多得吓死人,这些毫无必要的玩意儿源于圣朝统治民族的自卑心理——这个被中原文明气象惊得目瞪口呆的渔猎民族决心迅速成为上等人中的上等人,贵族中的贵族。
于是太祖纠集了全国所有精通礼制的人耗时三年终于创造出了一套繁复异常的贵族礼制,但他本人却被这套礼制吓住了,终其一生都没正经实践过。不过他是皇帝,而且是个拿刀多于拿笔的皇帝,自然没人敢于非议,但他的子孙,以及后来成为贵族的其他族裔,甚至还有其他许多相干不相干的人,都饱受这套礼制的折磨。如果我们能够把那些由于礼制而产生的恶毒诅咒都实现,太祖究竟能够成为什么样子已经超出想象了。
“两位,我已经饿了,那些礼仪就算了吧。”驿丞挥了挥手,“在下三等轻车都尉现任甘泉驿驿丞,南云山,字雪峰。你们就不用自我介绍了,我看了公文,都知道了。入席吧。”
范成舆、李镝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个贵族简慢得有些不可思议,而这种简慢又明显不是针对他们之间的地位差异。
驿丞的晚餐十分简单,只有三个菜,一碗汤,外加一小木桶米饭。
菜是炒白菜、煎豆腐和一碟腊肠,这腊肠切得薄如蝉翼不说,寥寥数片甚至无法盖满碟子。
汤,嗯,是汤,里面飘着的几点葱花儿可为明证。
“嗯,今日待客,所以加了菜,请二位随意,吃饭时不许说话,吃完再叙。”
南云山当先盛了一碗米饭,又舀了一勺汤浇在饭上,然后不客气地将大半腊肠拨了过去。
李镝不敢言语,心下却颇为纳闷儿:加了菜么?只有三个清汤寡水菜而已,难不成他平日里只吃炒白菜?油星儿也不见一个,清苦得够可以啊。
范成舆暗笑:竟不知京师左近还有这么一个妙人,待会儿可要与他好好聊聊。
各自无话,顷刻间用餐完毕。
待杂役收拾了餐具、上了茶水,南云山才显得有些精神。
范成舆率先发话:“雪峰先生(驿丞是吏非官,不能称大人,称呼表字是亲近之意)辛苦。这甘泉驿地处京畿,怎么如此人马冷落?”
南云山叹息道:“就知道范先生有此一问。这不是‘白马义从’这事闹的嘛,刀光剑影地大打一场,万一有什么‘白马义从’的漏网之鱼怎么办?谁还敢在城外歇息,都玩了命地往京城跑,就是进不了城,在城下露宿也是好的——往常甘泉驿上下四十几号人忙得无暇喘息呢。”
李镝接道:“‘白马义从’何故闯入京师?”
“不知道,也不当问。”南云山回答得很干脆。
闻言李镝不免尴尬,颇觉guān chǎng之水深不可测。范成舆哪能看不出来,立即笑着转圜:“我们路上却是见到‘三晋子弟’围杀一名‘白马义从’骑士,当时官道上商旅众多,混乱之中伤亡不少。便是我等也惊吓得魂飞魄散了。”
南云山皱了皱眉头,道:“这些‘三晋子弟’在我这里索取过饮水草料,待人倒是和气,只是一个个的板着脸孔,木胎泥塑一般,便是十几岁的少年也是如此,没得让人看了心里不痛快。”
范成舆笑道:“这个却不怪他们。我曾在晋汾行省游学,知道一些他们的事情。这些孤儿入伍之后训练十分严酷,事事以军纪部勒,就是说句话也是怎么言简意赅怎么来。至于诸如笑容,那是外人无法见到的。”
南云山却似乎对这些武人很是不喜,话头也转了开去。
“范先生见谅,公文上并未说明您是因何获罪,这个却有些麻烦了:按例我当在公文上填写备注,以助下一关防处合理应对才是,然而范先生这里诸事模糊,实在是不好办啊。”
范成舆苦笑:“雪峰先生说的是,但在下也不清楚是何缘由。那天我照旧在御书房侍读,前前后后讲了不少史鉴与海外风俗,似乎也没什么犯忌的内容。最后圣上赐汤,我叩谢而出,与往日并无二致。真要说有什么不同以往的,也就是期间风起云聚,圣上让我把窗子关了。”
南云山却似恍然:“天威难测,天威难测啊。”再不追究。
又闲谈了几句,南云山说起来自己。
“我这爵位是养不活自己的。且不说朝廷给三等轻车都尉的年俸十分菲薄,竟然常常折算成布匹或者其他什么器物——天可怜见,还是以太宗朝的价格折算的,那时候一匹棉布可以换三石米,现在只能换一斗米了。
没奈何,我就托人寻个差事做做。未成想这年月最没本事的就是我这样的破落贵族,哪里都没人要的。后来还是让我得了个机会:先皇龙驭归天的时候,各地吊唁特使不断,甘泉驿需要一个对礼制精通的人指点一下各路使节,免得他们在京师闹出岔子,那可是会掉脑袋的大事。
这样,我一直在这里做到老驿丞告老还乡,看样子我也能够坚持到七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