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这就是真实的人生,
看,那苍茫中的群山。
翻开当年的日记本,不知为何我写下了这么两句话。
1979年,从那年的春天开始,我好像有着一种美好的向往,充满着一种生机。这种向往使我对未来满怀信心。这是我精神十分爽快的一年。
从这一年的开始,过年的喜庆味中渗透着对所有美好事物的企盼。春的阳光和煦,冰雪融化,水湿渗出地面。轰隆隆的列车进入村旁的长壕里,蒸汽机的马达轰鸣,机车喷出的浓烟顿时在壕两侧的沙棱上方腾云驾雾。
春天的风扫过了路面,将灰尘吹到了棱坎背面处的积雪上,远山灰蒙一片,太阳西斜,羊群爬行在山梁上,雄鸡长鸣,村庄一片闲暇,群鸟鼓噪,走亲访友者来往不绝。
正月里和伯伯去老家岔口驿的周家窑,那是因为我本家一位堂兄娶亲。大伯排行最大,早在三年前去世了。伯母家的大堂屋的大炕上坐了很多的人,有电灯泡亮着,却又点着了一个用罐头瓶做的煤油灯,灯上有一排绵布做成的捻子,冒出滚滚油烟。噢,是老人们抽旱烟方便。娶亲的队伍赶着马车天未亮就出发了,这是一辆木轮的大车,车上还挂了一个叫“咣铃”的东西,是一个铁制的大铃铛,声音很响,以增加气氛。
新房是不能空着,要找一个属相相符的人守着。说我最适合,于是就让我担当这几个时辰守新房的职责。我独自待在收拾一新的新房里,新床新被新褥,加上新糊的窗纸,使我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这时我,开学后就要上高中最后一学期。
酒宴进行到晚间,我看到了许多人来闹洞房的场面。我坐在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亲友中饮酒。我感到越来越兴奋,我记起了未曾背熟的课文,记起了一道道数学公式,在课堂上未弄明白的物理难题顿时有了dá àn。和我同来做客的伯伯在向我使眼色,意思是别喝了,还喝吗?我那能听得进,自我感觉非常好。不久,感到房子在转动,再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天上午,伯伯生气地看了我一眼,埋怨了我几句。
那年春季开学后,毕业生都要填报所要参考的科目,我和同班艾克报了文科,整个班里也只有我俩报考文科,这缘于一个共同的爱好,对历史地理十分地感兴趣,为此班主任劝我们三思而行,其他同学都希望我俩不要放弃理科。但我俩决心已定,不想更改了。果然,在进行复习时遇到了许多困难,但我们都凭着对所学的挚爱而不知疲倦地克服困难。和我们做出同样选择的还有一位女同学,但不久女同学又改变了主意。我和这位男同学非常好,常常相互提问课程中的问题。
毕业典礼如期举行,我们所在班在高一时就定为尖子班,全班成绩都属于优良。
那年对高考并无把握,找来前一年的高考题试作,又找来大学的一些复习题。毕业之后的一个多月的复习时间里,感到比较轻松,或教室,或校园,或围墙外,或田边地头,都有手拿书本的身影。在这个宽松环境里,有的同学竟然在教室里打起了pū kè,有一天,有位同学招集几位正在打牌,被化学老师发现,当即没收了部分pū kè。老师让学生交出其余的,而学生却想要回被收的。老师发怒了,将pū kè一撕两半,朝天一扬,背着手走了。
为填报考生表,生来第一次照了像,这是一张一寸免冠黑白照,zhào piàn表情很不好,好象是被什么给吓坏了,头发好象贴在头皮上,乍一看象戴了个瓜皮帽子。
临考前夜,一位同学来了,他和我同村,和我同时报名参加高考。他来并非是帮我复习功课的。据他讲,反正他是考不上,也不让我考个好点的成绩,让我也给他做伴。他拿着一副象棋,要和我下棋。我不好说什么,就这样和他下到了天亮。开考那天第一门是语文和数学。一夜未睡对这天的kǎo shì果然影响很大,稍一动脑,感到头痛,解题相当困难。
那年考完后,我对成绩未寄予多大希望。如果上不了大专,中专也行啊,我想。事实上,那些年大专和中专是分开考的,大专考不上,中专也就没戏了。
我想我的学生生涯就这样结束了,我打算先补上农村广阔天地这一课,认认真真地作一回农民,我只好回乡。
刚参加完kǎo shì后几天里实在无事干,就跟着伯伯和姑父去做毡活,看着伯伯他们往席子上铺毛,看年轻匠人用大弓弹羊毛,听着那单调的弹毛声音,觉得十分有趣。尽管如此,但精神爽快。
没有几天,毡活又不想干了,开始做农活。但是,在具体干农活当中又感到十分地陌生和力不从心,我想学一门技术。找来了父亲在五十年代看过的一些医学书来读,其中对一些药物学很感兴趣,第一次了解了青霉素的作用。那时有什么活干什么活,没事时就看一些书。有几天去给小学校打围墙,在休息时偶然到隔壁大队部的荣誉室里望了一眼,这一眼使我看到了许多新奇的东西。那里有锦旗和奖牌,有一面是武威行署在1965年送给大队的,特别显眼。我们大队是以民兵建设闻名遐迩,记得在上小学时,在省报上经常报道民兵的先进事迹,班主任经常在课堂上读报纸,在一篇报道中能提到好几个同学的当民兵的父亲。还拍摄过diàn yǐng,出过小册子。这一刻我感到这面锦旗好像是送给我的,心底涌出一股自豪,从这一刻起我有了从政的念头。
我从家里面找出了一张1957年出版的《河西日报》,认真地阅读起来,尽管那上面有许多繁体字,但我从父亲的识字课本上早已认识它们。看着那些很实际又很实在的报道,感到十分亲切。
我找到了一本《国际**运动史》,记得每晚睡得很晚,就是因为看这本书着迷。有时感到电灯刺眼,就点起煤油灯看。从父亲的书xiāng zǐ里找到一本《列宁选集》看起来,尽管那时似懂非懂。再后来对一本《***著作选读》爱不释手,还有一本五十年代的老字典。再后来找到了一本精装本的《马列著作选读》,非常细致地阅读,能背诵《**宣言》中的许多段落。我自己也感到十分奇怪,在中学时对政治课不太感兴趣,现在为何却是这样看重。我开始注重学习政治理论,并且决心作一名理论工作者,这个动机是对领袖们精辟的论述所震撼,对他们如火如荼的政治生活产生向往。
学的是高深的理论,但接触到的是最实际的问题,干的是最简陋的活。从7月下旬至整个8月,我开始几乎和泥活和土活打交道了。首先是帮我爷的一位拜把子的后辈打院墙。这个活其实很累,随着墙壁的增高,地上挖的坑也越来越深,也越来越费力。好几天晚上做梦也是不断地往墙头上撂土,后来头昏得起不来。刚好一位法师来到村里,姑父向其讨来了一道符贴在屋门上。伯伯又捏了个面老虎在我身上到处按了一遍,总算有点好转。
夏秋季节雨水特别多,有时一连下上两三天。村上的许多房屋被下得漏了。接下来就是帮姐夫和姐夫的侄子家房上抹泥,再后来转到了公家的房顶上去抹泥,开始挣工分。从大队到卫生所,再后来是生产队仓库顶上抹。仓库是没收了过去财主家的大房,房屋十分高大,很难用泥叉将泥挑上房顶,只好再搭一个平台,将泥先措上平台,再从平台措上房顶。后来嫌这样麻烦,树起一根大木头,将一个长杠子绑在上面,一头吊个铁桶装泥,另一头一压,利用杠杆原理将泥运送到房顶。
村里的泥活干完了,又被派到山前的几个圈房上去上泥。这下轻松些了。以前只顾了上学,未曾留意,现在才真正领略到了家乡的美。山上山下开满了烂漫的花朵,绿草上挂着水珠,山谷里有淙淙流水,声音抑扬顿挫。在这里边干着活边欣赏风景,是一种享受。再往远处看,越过青翠的山坳,可看见更远处巍峨的马牙雪山,山上积雪皑皑,让你顿时有一种凉爽的感觉。
牧工住房里用牛粪煮茶,那股茶味和牛粪烟的味道让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兴奋。太阳从牛肋巴窗户射进,借着那一缕阳光可阅读到糊在墙上报纸上的旧闻。圈房里都是稀泥,在牛羊踩出的大大小小的脚印窝子里积满了水,放牧工穿着长腰雨靴踩在稀泥上的声音扑哧地响。
8月上旬,高考成绩单寄来了,离初选分数线相差30分,据说这在当时一起参加kǎo shì同学当中还算是不错的成绩。上了线的人寥寥无几。过了两天,听说高考初选名单在县城里张榜公布,我明知上不了榜,但还是冒着霏霏细雨去了一趟县城,我想看看差距在哪里。看过之后,倒也静下心来。你并不差,但是认命吧。
一位同学向我透露,村办戴帽初中要招考民办教师,让我做好准备。两天后,学校果然贴出通知。我和十几位往届毕业生一起报名并参加了民办教师的kǎo shì,参加kǎo shì的有同龄人,也有文革前毕业的社员。考题并不难,充其量也未超出初中范围。这次kǎo shì我争得第一。学校在大队部和各生产队贴了榜。有一天,校长和教导主任来我家找我谈话,说大队领导和学校再三斟酌后,确定我和一个岁数稍大的进入学校。就这样我当上了教师。
9月1日开学那天,我几乎是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走进了学校,从此我有了一段教师生涯,也有了教师这个称号。这里有许多我的启蒙老师,面对着他们我感到了惶恐。就这样和我平时仰望的老师们朝夕相处吗?就这样踏入为师之道吗?我不断地自问。我的老师们笑脸相迎,称我为小刘老师。
刚当上小学的民办教师,对这里的一切都有着一种新奇感。星期六的下午,校园打扫得非常干净,已经放学了,太阳却离山一人高,教室门都锁了,大办公室的门还开着,里面很干净,地上洒了水,屋子里散布着飞悬的灰尘,有一股尘土味,我闻着这股泥土味感到特别舒畅。东边靠墙放着那个老摆钟,还发出卡卡的声音,这个老摆钟据说是解放前的,父亲上学那时候就有。
到了星期天,在家呆不住,就想到学校里去,坐在办公桌前看书。但是,我并没有大办公室门上的钥匙,我只是在星期六放学前将窗户的梢子拉开,星期天悄悄地翻窗进去。最爱看的是学校订的一些杂志,《人民教育》从头看到尾,一字不落。又在这里看到了一些回忆解放区教育工作的书。校园里十分安静,偶尔听到麻雀的喳喳声,也听到远处拖拉机“突突”的耕地声。在看这些书刊时有一种亢奋感,我决心作一个教育家。
当教师的第一堂课是让我给这个学校的最高年级初二上数学,面对着年龄和我一样大的学生,和坐在后面一排听课的曾是我的老师们,我不知怎样讲完了这一堂课,仿佛只是讲给自己听。
学校认为刚从中学出来的毕业生一定有着新的知识和新的理念,让我来几个大的亮相动作,却未曾想效果很不理想。学校让我带一年级的语文和二年级的数学,兼一年级班主任,从此我开始认真地和小朋友们打交道,面对新入学的孩子们,我想起了童年时的入学和逃学。带着这个班,除上课外,还回答着许多奇怪的问题,处理各种哭笑不得的事情。有的拣到一分钱交来,更多的学生拣来五分钱,甚至一角钱,交来一块橡皮,半截铅笔,于是又要逐个表扬。
带一年级另一个班的是从县城里来的一位代课教师,姓吴,是个比我稍大的姑娘,在中学时比我高了一个年级。这个吴老师比我有办法,她将孩子们哄得十分高兴,我常常还得向她请教。小吴老师个儿并不高,有着一张圆圆的脸,算不上漂亮,但讲课有一套,教唱歌也很在行,嗓音圆润。她从不对学生发火,我想她一旦训起人来是酣畅淋漓的。
小吴每个周六下午要回家去,还未放学时就有点着急了,毕竟还小,离开一周肯定想家了,我只知道她的父亲是个解放时过来的转业军人,还有个哥。她要回家的这天下午,会找我悄悄地说,让我照看一下她的班级,然后悄然消失。
我找出了父亲戴过的墨镜,在家戴得不过瘾,又戴到学校来了。她严肃地说,把眼镜赶快摘了,校长见了会训的。我只好把镜子摘了。
秋季里天高云清,星期天属于我。这片生长着的庄稼,这片麦子属于生产队,也属于母亲的这把飞舞的小镰刀。车站东侧的山沟里的麦子是听着隆隆车轮声音成长,在汽笛声中醒来,又听着霍霍的镰刀声找到归宿。跟着母亲走向这片山坡,但我脑海里想着革命年代的事情。到了9月9日,耳畔似乎响着秋收起义时的枪炮声和刀斧撞击声,我想那不远处就有一个井冈山的哨卡。
进入深秋,到学校的地里拉麦捆,我带着班去拾麦穗,小吴也带着另一个班去拾。一年级的孩子们最贪玩,不好好干活,稍不留神就捉起了迷藏。我数来数去总是少一人,原来班上的一个学生藏到麦垛里去了。这是我小时做过的游戏,现在轮到我去费劲地寻找dá àn。拾麦穗的结果,小吴的班总是拾得比我的班多。
过了几天,全校师生帮生产队拾洋芋。大阴山的那片地真大,几十亩,上百亩连成一片。拣完返回时社员们给小吴送了满满一背兜洋芋。就因为小吴是城里人,来乡下教孩子们不容易。其实小吴不单独开伙,她是将所赠带回家去。返回时我和小吴同坐上了生产队一辆马车,车夫一面赶车一面讲药泉的故事,说某处有一神泉,诚心求子者都有回报,某人心不诚,结果生了个癞哈蟆。小王穿着一条洁白的裤子,但她坐在车上装有洋芋的麻袋上,结果全给弄脏了,她似乎毫不怜惜。也许她十分清楚,鱼肉和熊掌不可兼得。
那年冬季,教导主任的四弟要结婚了,老师们前去恭贺,怕无处坐就抬着凳子去了。我意犹未尽,回来后到大队部看《花为媒》,那时还醉着,剧中的唱词句句撩拨我那企盼甜蜜的心弦。
接着教导主任家又有一件喜事临门,当了多年民办教师的教导主任要转正为国家干部了。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之一。他在一间小屋子里写自传,当我和一位老师来到他屋里时,他激动地朗诵起写在自传里的一段少年时放牛的经历。
教导主任要到商业局去当贸易干部了,学校开了一个十分隆重的欢送会。那天晚上,校长和生产队派来做课桌的王木匠划拳。校长输了十个酒全让我带上了。其实我早已经醉了,吃些羊排,跌跌撞撞跑回家。
未过多久,教导主任又回来了,他说实在不舍得离开执教十几年的讲台,他被转正后坚决要求重返教育岗位,他的风趣和幽默使得人人都喜欢他。
冬季的晚上,办公室炉中的火烧得很旺,老师们穿着皮大衣坐在一起烤火。本村的教师在一间大办公室办公,外来的老师在自己的宿舍办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办公室的其它几个灯管都坏了,只有西北面的那个还亮着。每天晚上都会有三、四个人在批改作业,改完大约也到十点多。
这年冬天更加寒冷,老师们在夜间批改完作业,常常围在火炉旁侃侃,呼噜的炭火将烟筒烧得通红。每当这时常传来小吴弹奏风琴的声音,时而边弹边唱,声音清脆悦耳,她最爱唱的一首是《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当他弹唱时,大办公室里批改作业的教师们分明是听到了,但并未停下手中的活。烤火的年轻老师们一边在听,一边窃窃地笑,但谁也不去打扰她。
有天晚上,我去向她借一本课外书用。只见她坐在一架风琴前,这是一部脚踏式的旧式风琴。当她回首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一张十分生动的面容。她的头发在灯光的tòu shì中发出明亮的光芒,并呈现出柔和而变幻着的色彩。这一瞬间我有了特别的感觉,一时不知说什么。从此后我似乎有了一种莫名的激动,再见到她时心律似乎有些加快。但看这个人似乎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她并没有在意周围有什么变化。
学校里还有位女教师,也是我的启蒙老师,她的儿子高中时和小吴同班。因此,小吴也经常和我的这位老师闲聊,也十分亲近,有时还挽起女老师的胳膊一起走,好似母女俩。
有天,在外工作的老师的儿子回来了。小吴在校园里看到他的瞬间似乎投去专注而深情的目光,然后羞涩地转过身去,这一幕刚好被我看到,这使我想起了曾看过的许多diàn yǐng中的镜头。顿时,我明白了,我感到了莫名的惆怅,无限的伤感和十分的嫉妒。
这个冬季转眼就过去了,随着寒假的来临,老师们在学生们离校后也开始各奔东西。清楚地记得小吴离开学校的那天是个什么日子,甚至十分清楚地记得那是哪一天。那天天气十分寒冷。虽然,我早已知道小吴和另外一位女老师调到其它地方去教学,下学期再也不来了,但我希望那不可能是真的,我想还会听到她那美妙的歌声。
那天,从县城里来了一辆卡车。她们开始搬东西。卡车上东西装得满满的,还超出了护栏,这时我又感到她要真的离开了。
驾驶室已经坐不下,我希望她不会随着车走,但是她直接上了车厢,坐在了高高的车顶上。她似乎在看车上的东西,偶然和别的人打打招呼,我已经望了她好多回了,但她丝毫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
须臾,车发动了,就这样走了。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我不停地念叨:天这么冷,风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