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初恋时节的人们一旦分手,最好就此永远不见,如是双方都留下隽永的回忆,既便是那刻骨铭心的相思,也是一种意会无穷的韵味。我不知道,这同样的道理是否适用于我和这离别已二十年的校园。
校园在皋兰山下,称西北民院,环境之美在省城高校中首屈一指,亭台楼阁,飞檐琉璃,每逢春暖花开,香飘满园。想起这些,我彻夜难眠,何时重游旧地,遂成心愿。
世事难以逆料,顷刻间将梦境变为现实。甲申年8月,同学毕业后首次相聚在省城。酒过数巡,都在讲述一个梦寐以求的愿望。翌日,风和日丽,大家来到这里。这时已放暑假,校园显得一片宁静。虽然早已听说,我们生活过的许多房屋已拆除了,但我还是想看看它的旧址,哪怕再承受一次失望。
巍峨挺拔的大礼堂还在,且一目了然。它紧跟着共和国的成立而诞生,墙是花岗岩,地为汉白玉,堪称西北之最。如今,周围增添了许多奇花异卉,显得庄重美观。当年的那几棵槐树又增了有丈余高。那高耸的孤寂的树梢,在明媚的蓝天中轻微颤动,像一双温暖的手掌,悄然地抚慰着我那忐忑不安的心;原来如伞一样的龙爪柳如今秀发垂地,不见树干。二十年光阴,足以将婴儿变成英俊的少年或俏丽的美眉,但对于寿命比人长得多的另一种生命来说,只是换了另外一个装扮。世间万物均有灵性,那怕这里面目全非,作为一种生命,这些树木是认识我的,它们曾目睹我随着浩荡人群进出于大礼堂,也曾见过独自坐在大理石矮墙上的我被雨淋着的情景,也许它们发现了每个人内心的秘密。它们早已料到我离开这里后去从军14载。
隔着礼堂的玻璃视过去,回味当年看过的每部diàn yǐng,每场文艺表演和集会。我极力推测曾在哪个座椅上坐过。那片前辈曾走过,我曾经来过,如今的学子们正在踩踏着的土地,能否找回我当年的足迹。记得刚入学那个秋天,正值30年校庆,省上要员云集于此,省委书记为学院送锦旗。这对于连公社书记都难得见着的一个来自乡村的孩子来说,仿佛置身于梦幻中。也在此我首次见到当时的团省委负责人,如今的党中央总书记。后来得知,早在五十年代,那位以快刀斩乱麻名闻世界的总设计师曾在此主持召开过一次会议,向在金城里的省、市领导干部作了关于形势的报告。我将脸贴到一侧的玻璃上,想看一看这位领航员是否还坐在那里。面对如此宏伟的建筑,感叹光阴易逝,物是人非。
曾经住过的宿舍在哪里?我不断地发问,却找不到当初的那个所在。经询问,得知有一处最早的楼,仔细看去十分相似。墙外贴了瓷砖,窗户已换上铝合金,楼内墙裙已上了淡黄的漆,难寻过去曾留在这里的蛛丝马迹。楼上宿舍门已漆过,门牌号已不存在。找到了曾住的宿舍,因放暑假门已上锁。好在暗锁已换成铁镣子明锁,门关的不太严,隔着门缝瞅一眼里面,屋子里并没有变样。窗还是那扇窗,墙也还是那堵墙,床还是那张架子床。用鼻子嗅嗅,仿佛有当初的气味。透过窗户又欣赏到对面山上的各种果木,和那滋润的果实。我久久凝视着那个太熟悉的床铺,倏忽之间觉得时光倒流。
那个书生气的我,仿佛正躺在床上看书,楼道里有收录机播放出欢快的港台音乐。美妙的乐曲触动了他,放下书本坐起来在听。有一首舞曲太美妙,他为它赋予了无限的思想感情,每当听到它就彻夜难眠。音乐倏然而止,还是去附近建筑工地看新闻吧,或蹲或立在人群中,嗅着纸卷的烟草味,置身缭绕烟雾中,那一番滋味仿佛在自家的热炕头。系里终于有了一台黑白电视,晚饭后搬着凳子抢地方去看《霍元甲》,一种莫大的享受……我又想起一件十分难堪的事,入学后的第二天早晨洗漱时,我不知楼上就有自来水,却跑到一里外的开水房端了一脸盆开水。我看到了一路上人们的惊诧和迷惑。
回过神来,抬头见楼道的顶蓬上有着许多电线,显然已安装了闭路电视和diàn huà,可能还有宽带上网。真是今非昔比呵。
折身拾阶而下,理科大楼、艺术大楼和高大明亮的四方形体育馆,既亲切又陌生。楼前的土坡已变为水泥路,去教室的台阶经过整修,原来荒芜的地方已种上草坪。
教室在一个两层的长条形楼上,出教室门是一个很大的平台,可欣赏校园景色。当年,每逢炎炎夏日的傍晚,学子们在路灯下捧读。更有不屑于此者,携女友进入槐树林谈情示爱。现在平台又扩大了一倍,正好将我所牵挂的教室削去。这让我掉下许多泪来。我再也想象不出为师者在讲台上的挥洒自如,也无法回放出我听课时各种匪夷所思的姿态。在哲学课上,一位老教授提问我,由于思想抛锚,我却做了错误的回答。他将我与唯心主义哲学家们相提并论,进行了一番批判。
入学的第一天,我小心翼翼地将揣了多日的录取通知书又交还学校。由于家乡正值秋收,没有谁送我到校来。路上虽有个同伴,但这时已不知去向。当我办完报名手续,再到汉语系去报到时,已不辨东西。焦急中,过来一位白净帅气的小伙,用标准的普通话问我到什么地方去,并扛起我的行李来到了系里,但已到中午,人未在。他又扛着行李走过一里多路,迈上二百多级台阶,将我送到位于山脚处的新宿舍楼上,将行李放在了弹簧床上。此刻,我感到了一丝无法形容的温馨。他说他来自拉萨,在医疗系学习,曾在北京上过四年医科大学,在这里又上了四年即将离开。他一定是将我当成了他至亲的同胞,因我入校时从头至脚保留着高原的风貌。
在告别校园之际,所乘车经过当年报到时的学院办公楼前停了下来。我匆匆进入楼内。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感到非常地亲切。我急忙奔过去。近前,却不认识。来人用迷惑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我顿时感到无限地怅惘。
车窗前晃过校园无数的花朵和树叶,越野车义无反顾地跨出飞檐翘角的校门。我魂牵梦萦的校园,正如风华绝代的美人,只可远视,在意念中拥有。我清晰地感觉到,我已是这里的一个过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