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酒好菜,萧明月面色沉重地坐在她对面,连饮三杯,也不算负了这几年的姐妹之情。
却没想到,长缨心情还不错,喝着喝着,给她说了个故事。
记不清了,估摸着大概是十几年前吧,那时殷墟城的雨还没这么缠绵,酒也不像这么难喝。
流云说这句话的时候瓢着嘴,晃了晃酒杯,又给自己满上了。
有一个笨女孩,她连自己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认识了那个男孩。
他是自己的堂兄,自己的父亲和他的父亲同父异母,这样的关系,应该算是生来便认识了吧。
女孩想着,两人认识这么多年,自己又喜欢了他这么多年,说不上恩爱,也有几分甜蜜吧。
只是男孩一个失足落水,便把人家完全忘了,着实可恶。
那天在东宫门外,女孩红绫飞缎,美得不可方物,终于又见到了他。
男孩向她走来。
女孩听说他已经醒了三个月,竟然不曾来找过自己,正生着闷气,不想理他。
定要他如往常一般,三求四请才原谅呢。
但你懂得,女孩子嘛,哪有什么铁石心肠。
他走近的时候,女孩的心就已经砰砰乱跳啦。
等他离得只剩一步远时,女孩已经彻底打开了心扉,待会儿不论他说什么,都算原谅他啦。
她要揽着他的胳膊,再一次逛遍殷墟的大街巷。
岂料男孩一开口,女孩就懵了,什么关切甜蜜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说:“你是谁?”
他抓抓后脑勺,女孩认得这是他觉得抱歉的习惯动作。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只是想不起来了。”
他只留下两句这样的话,就随马车离开了。
等女孩再次见到他,他已经在为他新娶的妻子剥瓜子吃。
旁人羡煞,女孩更羡煞,那一刻女孩在想,这或许便是造化弄人吧。
他的妻子叫萧明月。
萧明月愣了愣,看着独孤流云不知该有何回应。
独孤流云却笑了,没心没肺,一副丝毫不介意的样子,只有眼中滑落的泪出卖了她。
我记得,他落水前一夜,我还在为他要迎娶萧氏女儿生气。
我知道他心中有我,所以他一定会来找我。
他向来浪漫,定会带着殷墟城子夜刚摘下、还沾着露水的紫色迷蒙草,轻轻地戴在我发间。
他果然来了,他当然会来,我与他相知十年,又岂是一个不曾见面的萧家明月可以比?
热恋女孩心中的想法总是那么疯狂。
那时我想,今夜定要让他留下些什么,哪怕没有承诺,一个吻也是好的。
我酒量太好了,为了给他个机会,我特意多饮了好几杯。
岂料他跟个榆木疙瘩一样,一直坐我对面抚琴。
他真是比最硬的木鱼还要愚蠢,比最古板的僧侣还要一本正经,哪里像白天殷墟城里最荒唐潇洒的三郎。
我不高兴了,那时我哪想得到,我心有疙瘩,他心事比我更不知重了几重。
我们彼此相爱,他纵然万分不愿,但皇命难违,他必须与那素未相识的女子成婚。
我不管怎么说,至少还是自由之身。
可惜当时,我没想到这层,没了解他心头的苦。
我自顾自地拎着酒壶挤着他坐下,装模作样翻着琴谱,瞥他一眼。
“你来,只是为了弹琴给我听?”
他提起我的酒壶,明明他有酒杯却不用,直接朝嘴里倒了一口,说:“是啊。”
我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他拉住我的手。
“我一直想,若你愿意听,我便坐在这,长长久久地弹下去。只睁眼看你、眨眼看你,就算忙碌了。等着岁月悠悠,一辈子就过了,多好。”
只是,现在你也不愿意听下去了。
他说完松开了手。
我背对着他,没让他看见我早已泛红的眼眶。
我想告诉他我愿意听,听一辈子,不离不弃。
别的女孩怎么可能说得出如此害臊的话,不知该羞成什么模样。
但我是独孤流云,我可不怕,我敢这样想,就敢这样说。
他开心极了,紧紧我搂我在怀里,那是他第一次抱我。
他还亲了我额头,那也是他第一次吻我。
他给我插上他亲手做的木簪,说无论如何,此生定不负我。
他说他要逃婚,天大地大,带我远离这个殷墟城。
那时我的脸红得似苹果一般,被哄得一愣一愣的,哪会有不信的道理,光顾着点头,点得我头都晕了。
他又继续为我抚琴,只是我没想到,那就是他为我拂的最后一曲了。
回去的路上,他就落了水。
独孤流云看着萧明月,眼中的泪珠断了线。
“这些,你都没听过吧?”
萧明月木讷地摇摇头,引得流云再次笑了,只是不知那笑中有几分欣喜。
他昏迷的那几天,我每天夜里翻越亲王府的高墙去见他,你不知道躲过重重守卫,特别是那个机灵的依儿有多难,我做这一切,都只为了暖暖他的手,让他听听我的声音,让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这样他就会早一点醒来了吧,那时我是这样想的。
但我最近却老是想,若他就那样一辈子都不要醒,我就那样一辈子陪着他,反而很美,就不会有后面那些糟心事了。
他大婚前一天,我听说他醒了,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就跑去了。
隔着门帘,我听到他在和依儿讨论着逃婚的事情,哪怕依儿在旁百般劝阻,他也不为所动。
那时我就觉得,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听的音乐,从那以后,什么乐府教坊司的名曲在我耳中都没了味道。
现在想来,那般悦耳,只是因为我太担心,太爱他了。
依儿在场,我躲在门外不敢相见,只得离开了。
那时我真傻,还以为他没变,还是我那个荒唐的三郎。
我化了最美的妆,等了他一夜,等他来接我。
但等到第二天太阳西斜,他也没出现。
他确实逃婚了,只是没带上我。
那一夜,他伤了两个女人的心,一个是我,一个是你。
三郎不愧是三郎,纵一面不逢,还是殷墟最风流、最能惹女孩流泪的浪子。
独孤流云依然在微笑,眼中却满是凄凉。
萧明月有些震惊,缓缓端起酒杯,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