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峻的葬礼一直平安地度过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早晨,一个容光满面的中年人施施然走进了尽是白幡的灵堂,他望着摆放在一张宽大的黑色长桌上的棺材,抹了抹眼角根本不存在的眼泪,便开始干嚎起来。说什么“王中英年早逝,愚弟心中甚痛”之类的言语,很有点诸葛亮哭周瑜的意思。
王弗面色冷然,心中也早有计较。这中年人乃是本县的县丞,王峻还在世时,颇受打压。导致整个县的老百姓只知县令,不知县丞。如今王峻终于死了,县丞以莫大的毅力按耐了几天之后,终于忍不住跑到王家来耀武扬威来了。
县丞戴着虚假的面容,敷衍地朝着王峻的灵柩拜了几拜,然后随手插了一柱香。王弗也敷衍性地给他拱了拱手,便不再理他。
王弗不理他,县丞却不会作罢。这是他自从上任以来,最最腰杆子挺直的一回,既然登了台了,不好好唱一曲怎么好急忙下场。因此,便开始缅怀起王县令王公来了。
“王公,您真是去得太早了,愚弟都没能见到您最后一面,痛煞我也!想当年,我与王公初遇,王公正值而立之年,雄姿英发,欲大展抱负,如今竟突然间撒手人寰,致鸿业于中道崩颓,呜呼哀哉!弟虽愚笨,但与王公同道,今王公驾鹤,弟怎敢不拯斯民于蒙昧,续兄长之遗志,呜呼,痛煞我也!”
县丞文化水平不高,几句话下来磕磕绊绊,但主题思想就是,既然县令死了,乘着朝廷还没安排下一任县令,这县城就先让我管辖着吧。
这本就是国法,无可厚非。王弗也不能说些什么,只得向县丞表示由衷地感谢。
县丞哈哈大笑着,不停地捋着长长的胡须,硬装着沉稳。嘴里却依旧还是一个劲地夸着王峻生前如何地善待黎民,如何地兢兢业业,如何地为了工作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王弗照单全收。
接下来,县丞便迫不及待地搬进了县衙。
王峻在这座县丞已经待了差不多十年了,为了工作方便,便将县衙附近地房子买了下来,然后经过一阵装修改造,便和县衙连在了一起。县衙便相当于王家的大门,而如今,县丞便将大门占了,王家大小上到王弗下到洒扫的小丫鬟全都愤怒极了,纷纷在暗地里怒骂县丞“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县丞也知道王弗众人的心态,却也不予理睬。如今大权在握,王县令又不是清廉如水,黑材料被他整理收集了一大把,什么时候想倒王家都行。只不过,毕竟人死为大,就这些日子,王峻还没下葬,就搞政变,委实名声太难听了一些,因此,目前他只是蛰伏的饿狼,不在乎小白兔多蹦哒几天。
而王弗,也早已感受到了如今的危机四伏,却终究没有手腕也没有胆魄做些什么。老管家却渐渐地从悲痛中醒转过来,不停地劝着王弗早早离开才好。
王弗却是个相当念旧的人,或者说,是个惫懒至极的人。却不愿意离开。老管家长长地叹了一声气,却是已经做好了离开王家的准备。
而与此同时,仆从甲乙和一众丫鬟奴仆们也早已蠢蠢欲动。没有几个是真正的傻子,谁都看出了王家的风雨飘摇。因此,这几天丢的东西便格外的多。什么时候一副前代的山水画不见了,什么时候一张国朝初年的碟子丢了,又什么时候银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多支出了上百两,不一一论述。
而王弗,就像个鸵鸟一般,将脑袋深深得埋进沙子里,不敢也不愿看向现实的一切。偷东西的就让他们偷去吧,反正家大业大,偷是偷不光的。
在这时,春梅出现了。如今的春梅正是****时节,款款走到王弗的身边,强忍着在眼眶里不停打转地泪水,哽咽地说:“少爷,吃口饭吧!”
王弗已经整整一天粒米未进了,自从县丞到来之后。
王弗却并不理睬,只是呆呆地盯着屋顶的横梁,眼中毫无情绪。春梅很紧张痛苦,以为他的大少爷想着要上吊,于是便谨慎地开解:
“大少爷,您要节哀顺变啊。老爷虽然去了,但肯定也不愿意见到少爷如此得形销骨立,您就当是为了已故的老爷,您就打起精神来,吃口饭吧!别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
这次王弗有反应了,斜着眼睛瞟了春梅一眼,颓丧至极地道:
“吃饭?吃饭顶什么用?老爹死了,有那么多人想要搞我,我就是活过今天,也活不过这个月的。”
如此一说,便更加坚定了春梅心中王弗欲上吊的信念,于是便更加急切地宽慰道:
“少爷,您不要这么想。没有人想要对付您。您是县令公子,谁敢对付您呢?再说了,就算有几个宵小想要趁火打劫,也没有关系。老爷平时有很多朋友的,那些朋友总不能看着少爷就这样过不下去了吧?”
如此一说,王弗反而更加气馁了。这时一直从不离身的折扇已经随手丢在了地上,王弗将脑袋埋进臂弯中,闷闷地道:
“哪里有什么朋友?我老爹哪里有什么朋友?只有县令有朋友,王峻没朋友!”
如此这般,亡父的名讳都直接喊了出来,春梅听得心头一惊,却又渐渐平静下去。少爷向来不尊礼法,倒也不需大惊小怪。接着,她又听王弗说道:
“王峻没朋友,王弗也没有朋友!钟鸣和陈许过来点了柱香就匆匆地走了,知道我们家有霉气,怕传染给自己。小甲小乙他们更是到处偷着东西,就等着树倒猢狲散的那一天。其实啊,树已经倒了,他们聪明的就应该赶紧离开,再拖下去恐怕没什么好下场。”
春梅听得心中五味杂陈,想着王家几天前依旧富贵荣华的日子,与如今一比,竟恍若隔世。接着却又不得不动情地劝解道,或者称是表白道:
“至少春梅还留在少爷的身边,只要少爷不赶我走,春梅就算死也要死在少爷的眼前。”
王弗毫无反应,又继续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屋顶的横梁,长长地叹了口气。
转眼就到了头七这一天,几个仆人抬着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材,费力地向着城南墓场而去。王弗摔盆起灵,捧着王峻的牌位慢慢悠悠地走着。有各个寺里请来的所谓有德高僧伴着吹唢呐的**fú wù,吹吹打打地蜿蜒前行着。
王弗曾经和其中一位高僧坐而论道过,高僧本是邻县的一个破落乞丐,在跟其他乞丐抢地盘的过程中被打断了右腿。如此行动力受阻,本身就不强的战斗力就更加衰弱了。于是,便寻思着改行。
那时正巧有一伙和尚来他们县城化缘,捧着个钵,嘀嘀咕咕几句“阿弥陀佛”,人家就虔诚至极千恩万谢地又添饭又送钱。乞丐便想着,自己拼死拼活挣不来几口饭吃,倒是当和尚舒服,除了剃个光头有点对不起老祖宗之外,其他一切都好。因此,便上前去央求和尚们也给他剃度。
这一伙和尚一共七人,领头的胖大和尚膀大腰圆,当头就先是一句照例的口头禅“阿弥陀佛”,接着就蹦出两字“不行”。
乞丐便以为是和尚们嫌他不够虔诚,因此又是磕头,又是下跪,和尚们去到哪儿,乞丐就跪到哪儿。到最后,或许是和尚们终于感受到了他的诚心,便给他剃度了。
紧接着,剃完度,一众和尚便哪出一大块熟羊腿美滋滋地吃了起来。乞丐当时便懵了,心想这哪里是和尚?怎么还吃起肉来了。
和尚们看了他一眼,嘟囔着“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那一刹那,乞丐幸福无边。心想当了和尚还能吃肉,这生活真是换个皇帝都不当。
接下来半年,八个和尚便在天南一隅到处化缘,吃完东家吃西家,偶然还到山上打个猎,到河里捉条鱼打打牙祭,好日子过得杠杠的。
再之后,朝廷便将其他七个和尚全都砍了脑袋,脑袋用石灰腌制,送去了汴梁。朝廷说,这七个人是天南匪军大河寨的几个头领,如今被绳之以法,抓他们的将领连升三级。
大河寨是盘踞在天南崇山峻岭里的一伙盗匪,自国朝初期便一直存在。传说其有七位寨主,俱是光头,以显示其无君无父无祖宗的叛逆主张。
乞丐曾经见识过大河寨的人,知道谣言纯属谣言,乞丐我曾经说过光头之类的事情,大河寨的人们听得直笑,乞丐问他们为什么笑,他们便什么也不说。
乞丐和和尚们一起生活了半年,从没与大河寨有任何关系。这天,七个和尚打发他去化缘,自己躲起来喝酒吃肉,然后,便被突然出现的朝廷官兵砍了脑袋。
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是本县德高望重的老和尚的曾经的乞丐,渐渐红了眼睛。他声音颤抖,哽咽地说:
“没有他们,我活不到现在?”
王弗问老和尚,为什么要将这件事情告诉他。老和尚回答,说:
“跟你很投缘。”
和尚都是这样,吃你喝你骂你恨你都说跟你有缘,回头翻脸不认人抬屁股走人就说缘尽了。王弗眉头皱了起来,又问:
“老和尚,你不怕我告诉别人去?”
老和尚斩钉截铁地说:
“不怕,没人会真信王大少的话,信王大少的都倒了霉。”
王弗感觉自己像吃了只苍蝇似的,难受极了。过了片刻,王弗看向老和尚身后的大佛,慈眉善目,悲悯异常。便又问:
“老和尚,什么是佛?你信不信佛?”
老和尚抿嘴一笑,先是不答。
于是,王弗便追问,还是那一句:
“老和尚,什么是佛?你信不信佛?”
老和尚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最后说道:
“我从未见佛,正如我从未见人。我之佛即人,人既不我见,佛亦不见我。至于信不信佛,呵,那得看佛信不信我!”
老和尚一通似是而非的道理听得王弗脑瓜儿疼,王弗以为老和尚故弄玄虚,因此不欢而散。再次相见,已是王峻的行灵路上了。
白色的纸片被抛洒向天空,随着风向着北方打着旋儿地飘洒而下。天空一碧如洗,日头正大,活人的身上满是汗味,死人的身上已有腐臭的气息。
墓穴位于城南小冈山上,小冈上与城北的大冈山形成对比,大冈山满是乱葬的颓圮的坟墓,而小冈山却是富豪和达官贵人们的最后居所。风景秀丽,依山傍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曾经负责勘测的风水大师如此讲到。
所以,王峻的墓地便在这儿,王弗也不想扶柩返故乡,那里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不如葬在一个他已经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吧。他死在了这儿,他葬在了这儿,“此心安处是吾乡”。
王弗磕头,九叩,丧乐袅袅,王弗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也永远地离开了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