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宽恕只会比黑火来得更令人绝望。金色少女沮丧地想着,周遭已响起群众支持从轻发落罪犯的善意呐喊。一声声此起彼伏,像鸽子在叫,全然没了惩戒时的气焰,就连那些对耶柯西爱得疯癫的崇拜者们都暂且收敛了自己的放纵,变得安静温顺了。
他们究竟是被黑火燃尽了恶毒袒露出了悲悯,还是因为布西巴格齐纳尔也在罪者之列所以才会如此宽容善良呢?不排除意外,但最可能是后者。卢瑟琳娜默默咬紧了牙齿。我要的不是他的肋骨,就叫他暂且留着吧。
宗教一方的气氛随着人群的意愿缓和了不少,然而不解风情的锁链人却再次站了出来。
他的面上附着北风的苍白,却依旧英俊得像个王子。这世上的姑娘和奴仆从不会关心王子的温柔与否,因为即便是暴虐和冷酷也只会如沾血的宝石一样嵌在王冠上为他的尊贵增光添色。布西巴格齐纳尔的外表便予人这种感觉。“既然大家愿意宽恕我们,那么我恳请大家在耶柯西的怒火燃尽之际也能宽恕另一个人”
得寸进尺的小丑,卢瑟琳娜在心中唾弃着,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小巴格齐纳尔的眼睛里。她赶忙将厚重的兜帽向下拉了拉,又确认了一遍那耀眼的金发已全数埋在了斗蓬里,才稍稍安了心。
但锁链人已携带着不明就里的浅笑缓缓地走过来了。
不!他看不到我的!
卢瑟琳娜悄悄挪移着步子,企图把自己蜷缩在人群的角落里,但那坚实又善良的人群却随着小巴格齐纳尔的步伐如花~苞一样绽放打开,将单薄的金色少女孤零零的留在了他的面前。
他想要杀我。他早就想要杀我了。她的心脏在胸腔里跳舞,神智却依旧没有放弃安抚:但他不会在这儿割断我的喉咙,他甚至不能在这潇洒地喊我‘海婊~子’、痛快地抬起手来扇我耳光。
她不住安慰着自己,却不见成效。
在小巴格齐纳尔抬起手臂的一瞬间,她反射性地闭上了眼,像只瑟缩的小鸡。
但他没有扇她耳光,而是做了更可怕的事。他轻轻拉开了伏在她头顶厚重的海熊皮兜帽,美丽动人的金发瞬间如清泉般倾泻而出。
“就是她”布西微笑着牵起她的手。一只僵硬的、冰凉的手。“火罪犯的荐举者,黑心之火的真正接引者,今日我们最该感谢的人”
流动的人群凝固了,同时停止流动的还有他们那肆意弥漫的善意。
他们每个人都恨我。时隔九年,卢瑟琳娜依旧对曝光于众倍感恐惧。然而最恨我的人却牵着我的手。
她浑身僵硬的被锁链人领到了坐席之前。现在她已经确定了,他想杀她,比她更想。
不止是群众,一级教徒们也是满脸惊异。可怜的迪里马歇罗,他本就汗津津的毛发更加湿~润了。
“玷污太阳荣誉的海婊~子!那个杂~种的育袋!”恶意从人群中泄露了出来,很快便连成了混沌一片。
她手脚冰凉的站在原地,恍若掠过了九年的岁月,只是视听变得熟悉却不真切了。
“她曾经是”布西说。他一直牵着她的手,那只不禁颤抖的手。“但现在,她是我们的同行者”
“没错,她曾经是”另一抹恶意的音调响起。“但她背叛了神之父,又诞下海洋的杂~种玷污了耶柯西的荣誉,辜负了太阳的栽培,理应在赎罪中度过一生。她不值得被宽恕”
“可她已在悔过中赎罪了九年,每个女人生命当中最重要的九年。你们愿为她的mèi mèi美瑞拉卡西梅比烧毁嫁衣终身侍神的壮举落泪欢呼,为什么一定要对一个知罪之人耿耿于怀呢?”布西从容的样子像极了那次预备充足的久别重逢。“如果赎罪九年要面对的依旧是的唾骂与嘲讽,以后谁还愿向耶柯西坦诚过错、虔诚悔过呢?惩治即为宽恕,只有给每个人都留下新生的希望,人们才会愿意站出来坦诚自己的过错。这份宽容的善意,不正是我们当初甘愿匍匐于耶柯西衣袂之下的原因吗?”
狂热的宗教崇拜者们一时安静了,没了言辞。
但一抹耐人寻味的声音却骤然响起,引得诸多侧目。
“九年够吗?”黑利利比微笑着。那张薄唇所扬起的弧度与眼角的皱纹永恒不变,仿佛是被灵巧的鼹鼠绣姑们用针刺刻上去的。“如果时间能够消减罪恶,那这世上的人、妖、杂~种便都能在死后化为耶柯西衣袂上的光斑,得以散落大地海洋重新聚集成生命,根本不会有人再堕入火狱了吧?那这黑心之火也就不复存在了吧?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在这耗上七天七夜来执行火罪之刑呢?且放任他们活着赎罪就好,他们的一生还有很长,足以抵消他们的罪恶”
他刻意要让锁链人当众出丑,卢瑟琳娜敏感的注意到,就连宗教一方也是如此。
“如果他们的生命长到可以望见那些逝去的生灵重新聚成生命的光斑散落大地的话,他们自然不必遭这黑火。但天道无常,虽终不误,可若是连死者的遗族都无缘见到,谁还愿讨这劳神子公道呢?死后的勋章全是为活人fú wù的,于死者而言尚不如一沓纸钱。太阳总是容易宽恕,但罪却是为活人定的。我还活着,就得为活人分忧,死后的宽容与伟大是神该思量的事”
有那么一瞬间,卢瑟琳娜以为是缪基回来了。他是个温柔浪漫的床~伴,也是个不苟言笑的辩论家。只有能言善辩的缪基才会如此从容地与那黑脸八字胡鹰款款而谈,而不是阴晴不定的布西。
气氛再次凝滞了。众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在自治会议议长身上,少数的嘲讽,大半的期待。他们也恨他,卢瑟琳娜想,也许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夸张。
黑利利比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从不允许自己的脸庞如海洋般波动——但他的牙齿笑了。“当然,只要我们活一天,就避免不了这些麻烦事。但有你的同行者在,相信你要比我轻省好多。她的优秀可被眼见,当然值得被宽恕,何况她还很迷人”
牵着她的手箍紧了。布西用相同的微笑回应他:“是的,迟早的。所以我想,这场令人疲惫的审判也该落幕了吧?”
黑利利比再次露出了他的牙齿,在汗津津的迪里马歇罗吐出承接的废话之前便起身离开了座位。议员们亦缄默整齐地随他一同离席。随后,宗教一方也像是融化的奶酪一样缓缓散场。大祭司依旧安静而缓慢的离去,悄无声息,没人关心。而一级教徒团的诸位也仿佛把拉链缝在了嘴唇上,深沉得像暴雨前的阴云。
阴霾散去后,灰沉沉的影子也逐渐淡开了。
布西在一个编织篮里找到了他厚重的神袍。将身体重新裹好的一瞬间,卢瑟琳娜听到他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真想不到你也能安静得像个兔子。说真的,你闭嘴的样子可真迷人,我敢说今天有许多人都为你倾倒了”他像位老朋友一样伏在她耳边道:“所以今天回去就把门窗关紧点吧。还有,很抱歉,我无暇送你,你得乘末班车回去了”
他语气正常得就像个疯子。“我们还不曾熟识到为彼此施恩的地步吧?你究竟在盘算些什么?”卢瑟琳娜质问道。
“我能盘算什么?只是夏日无趣,图大家开心而已”恶劣的布西又回来了。“阿斯戈生前许诺给你的报酬就是这些吧?你做到了,理应得到奖励。也许我已感觉不到它的甜美了,但我仍愿意成~人之美”
他的胡渣硌着她的脸蛋,气息热乎乎的,叫人厌烦。“阿斯戈还说过要娶你是吗?”
卢瑟琳娜怒目圆瞪:“你疯了吗?”
布西笑笑。“当然没有,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你也是。提前预祝你今夜好梦,优秀的金色少女”
她动了动嘴唇,终究也没能在他离去前将那口唾沫吐在那张熟悉的脸上。
当夜,卢瑟琳娜没有返回面包田。
她在微凉的黑暗里游荡着,心神被接踵而来的变故与朦胧不清的阴谋扰得疲倦至极,但仍强过回到蜗牛屋前去面对那些毫无诚意的热血崇拜者和fù chóu者。
他想杀我,所以才要把我撕烂了再公之于众。他是个卑鄙小人,更甚于缪基。她想,但也许我会大发慈悲的宽恕他,像太阳那样,特赦给他同缪基一样的死法。
黑夜最黑的时候,她折回了领主塔前,在火罪之焰燃了七天七夜的地方看见了一个人影。
是个玫红发色的纤细女人,正跪在地上为其中一具白骨收尸。
夜里的风霜像鬼魅的亲吻一样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可真丑,但她还是怕得发抖。她花了一个小时才小心翼翼地收走了那具右手只剩下两根指骨的尸首,而卢瑟琳娜就躲在她斜上方的阴影里,将她的笨拙与恐惧尽数收进眼底。
一直到微弱的火山红晕将那丑女离去的最后一丝阴影吞噬殆尽,卢瑟琳娜才从阴影中剥离出自己的身躯。黑夜赋予了她更多的感性与冲动,驱使着她上前去祭奠其中一具白骨。而就在她有些愧疚于没能摘采些什么花来慰藉死者时,却蓦然发现那具骸骨仿佛少了些什么。
她蹲下~身子,伸出纤细灵巧的手指帮衬着,但那双锐利透彻的金色眼眸依旧毫无收获。
哦,一场烈焰的秘密。
她眯起眼,嘴唇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