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廷生不懂,望向齐四。
他并非不懂那句话,顾其英所问直言,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意思也明明白白,可他就是不懂,顾其英为什么问他对海禁的看法。
而且语气之中似乎充满了敌意。
“海禁”是朝纲,当今大明,不是李唐也非赵宋,妄议朝纲不是什么好事情!
齐四见状笑了,指着顾其英说:“白兄弟,你别见怪,其英没什么心计城府,不过遇事非要争辩出个是非罢了。”
白廷生忽然想起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凡事也爱辩个是非黑白,常常为了一点没有结果的事情与人争得面红耳赤,现在想想何其幼稚!
记起往事,他忍不住失笑,心想:我是从全球一体化的时代过来的人,对海禁还能有好感吗?
于是他很笃定地说了一句:“再有三百年的海禁,‘天朝上国’将彻底沦为列夷之附庸!”
顾其英猛然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瞪着白廷生,手中的酒杯都在微微颤抖。
齐四也睁大眼睛,半晌才艰难地道:“其英,没想到今日叫你遇上知己!”
顾其英已经激动得难以自持,突然握住齐四的手,诚恳地道:“四哥,从前小弟一向反对你跟倭寇做生意,今天我懂得你了!”
说完他又转向白廷生,抱歉道:“对不起,实非有意冒犯。”
说实话,白廷生对“倭寇”这个字眼也很抵触,他道:“不,我不是倭寇,只是个商人。”
“好个商人!”齐四一拍手,显得很是快慰,拉着顾其英坐下,笑道:“你现在知道我说的,‘打破海禁者,只在海商之中’这句话没错了吧?”
“是。”顾其英惭愧地道:“四哥,你常说我看得远,但看不透,我现在明白了,靠朝廷是打不开海禁的——他们被自己造的笼子关着,自己又怎么打得开?必须要逃出笼子的人,才能用重锤把这枷锁打烂!”
这回轮到白廷生震惊了,面前的两人一说一答,无端端叫人热血沸腾!
这是两个商人的对话?
的确是的,可又不全是。
白廷生在齐四和顾其英的身上,看到了两个革命者的光辉——一个是务实主义的革命者,还有一个则显露出理想主义的雏形。
齐四毫无疑问是前者,而后者经过这次的谈话,正在被前者无限地影响,开始褪下理想主义的外衣,向务实奔跑……
可他们都太渺小了。
白廷生很想告诉他们,最多六年之后,被他们给予厚望的老船主,也要被历史的滚滚车轮所吞没。
至于“打破海禁者,只在海商之中”这句话,目前看来仍是一句空谈而已……
“但我还是不同意你跟他合作。”顾其英突然又道,“他是王清溪的人,王清溪即便不是倭寇,也是真正的海盗,大明百姓死在王匪手上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王清溪绝不是那个‘打破海禁’之人!”
齐四有些尴尬,这个顾其英,怎么好当着外人的面说得这样直白!
他筹划已久的那个生意,非得顾家同力才行,既然其英一定不肯与王清溪合作,那便只能作罢。
况且若非没有别的办法,就连他自己也不愿和王清溪扯上关系。
白廷生这才全然明白了这顿酒的意义,也知道顾其英之前为何对他充满了敌意——他们以为自己是王清溪的人,王清溪是荼毒东南百姓的强盗、shā rén犯,自己在他们眼里也就是强盗、shā rén犯!
白廷生苦笑一声,同时也丢下了心中的最后一丝芥蒂,但并没有对自己与王清溪的关系作出解释——他来镇江不是谈生意的。
他没有任何空闲和这两个有理想的商人纠缠——或许以后可以——因为他身背着谢和给他的重要任务。
这关系到大渚岛上上下下数千人的命运,他的时间和机会,都很少!
“那么,”白廷生站了起来,“在下先告辞了。”
齐四没想到他说走就走,心中想留,却又再没留客的理由。
他只好站起来道:“白兄弟,我这双眼睛自问挺会看人,我看你和王二将军绝不是一路,日后若有机会,一定仔细请教。”
顾其英也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白廷生,语气殷切地道:“飞卿兄,你何不自立门户?只要你心存中国之大计,顾某任凭驱策!”
白廷生不知该怎么评价这番幼稚而真诚的话,他不知该一笑置之,还是该为其感动。
因此他只好摇摇头,苦笑不语,向两人分别拱手作别。
齐四和顾其英一直将他送到门口,看得出,两人各有各的失望。
最后齐四拉着胡三寿的手,说了几句叙旧的话,才目送着马车缓缓离开。
至于金掌柜,他站在送客的那一拨人里,他对今天的遭际大感晦气,因此要留下来过夜……
“齐四这个人怎么样?”
马车辚辚声中,胡三寿靠在车壁上,懒洋洋地问道。
“他有气魄,但总给人一种压迫感,叫人吃受不起。”
“那是因为你太拘谨、太小心,和齐四交往,敞开怀抱就轻松得多。五年前我认识他的时候,齐四还是个毛头小子,那时就有已经有人叫他‘小孟尝’,待人处事是没的说的。”
白廷生想想确实如此,齐四在席上一直竭力招待,说话既漂亮,又很给人留余地,确实是个好东道。
他不禁怅然想道:可能是自己长大的那个年代太冷漠,所以一时接受不来如此的热情如火……
况且,齐四就算再有天大的神通,也打不了顾其英的圆场——这小子的身上有典型的文人气节,太刚烈、太耿直,简直就是交际shā shǒu!
白廷生不禁笑了起来,转开话题问道:“那你是怎么认识齐四的?”
胡三寿想了想,不大肯定地道:“那是嘉靖二十八年还不二十九年……常年在海上,不记得大明的年号数了。”
“齐四说是嘉靖二十八年。”
“那就是二十八年,我跟王二将军第二次到镇江府——他带着倭寇抢杀,我只是搭顺风船上岸收购药材。
“在一次谈判中误打误撞认识了齐四,他以为我是二将军的手下,就拐弯抹角找我打听谢老大的情况。看得出来,他想找谢老大合作,却又不愿意搭理王清溪。
“不过那时齐家老爷子还在世,齐四做不了主,当年齐氏的家业比现在也小得多,我就敷衍他两回。等到后来发现这小子人品不错,再想深交时已经被王清溪催着撤退了。等到第三回来镇江,又被俞老师砍了一刀,一直在船上养伤,根本没机会相见。”
胡三寿说着笑了起来,神神秘秘地又道:“这个朋友值得一交,明天他一定会来找你,你自己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