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寺院烧完香后已经是午时。xiǎo jiě和小妾都提出要在寺院吃一顿素斋，就把了五两银子与两个随从和车夫，要他们在山门外自己吃一顿酒饭。这五两银子可是个大数目，这几个家丁一人分了一两银子，拿了剩下的二两银子，在山门外好生的点了几个好菜吃喝。可没成想，那个小妾的情夫早就准备好了马车，又带了几套农妇的衣服。就在寺庙内找了一个僻静之处，换了衣服。再加上连哄带骗，又给随着来的两个十二三岁的丫环一人二十两银子。这两个丫环也是穷人家的女儿，被家里人写了卖身契卖与的这个大户。也就愿意随着主子一起私奔。
于是一行五人，就在几个家丁眼皮子底下上了马车逃离而去。等到这几个家丁吃完了饭，左等不来右等不来xiǎo jiě的时候，才进寺庙去找，这时却哪里还找得到。再等几人赶着车回去报信，已经是掌灯时分了，连城都出不了。等到第二天再去寺庙寻找，哪里还有人影子，跟寺庙的和尚理论了半天也没用。这时私奔的几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可笑这家人一时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只得找到衙门状告寺院。
这个拐人私奔的男子，原本行走过江湖，见过些世面。就带着几个妇人远到他省，拿着xiǎo jiě和小妾偷着带出来的金银首饰，买了上百亩的水田。又把两人都立为平妻，过起了小日子。这个男子本失了一个情投意合的妻子，但最后却得了两个妻子、两个通房的丫环，还平白得了百亩良田，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其实这个故事，陈道觉得是lòu dòng百出，但旁边的人却听得是津津有味。一个故事说完，说书先生就要起身离开。听众们都哄叫起来“严先生再说一个，再说一个。”。店小二拱着手作揖道“严先生有规矩，每日只说三段。今日的已经说完，明日请赶早。”那说书先生也是拱着手告辞而去。
陈道吃完了饭，就在武昌城里瞎逛，逛了一下午，就要到掌灯时分。走着走着就走到一条不太大的街道，听见拐角处有人在呼喝“你个严老头，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老子是看你年纪大了，才没有逼迫你，你他娘的还赖上帐了。”说完只听见有人在哀嚎。
陈道拐过弯去，看见刚才说书的老先生躺在地上，旁边有三个人用脚在踢他。嘴里还在不停的骂骂咧咧。陈道大喝一声“住手”。这几人警惕的看着陈道，手里向怀里摸去。陈道不想惹麻烦，却也不想见死不救。于是说道，“他欠你们多少钱？”。
这几人一听陈道这么说，才放松下来“看来公子是准备替他还钱啊。不多，连本带利十三两。”。
陈道心痛的掏出银子给了这几个dì pǐ，“这老头每次都有人替他还钱。”。听到这个“每次”，陈道差点吐血。这个严老头等几个dì pǐ走了，一骨碌的爬起来说道“谢过小哥了，今日银钱，改日一定归还。”。
陈道心想，你有个屁的钱还，拱拱手就要离开。这严老头一拦陈道“相请不如偶遇，我家就在前面，请小哥过去一坐。”陈道看天色还早，就想去去也行，反正被坑了银子，怎么的也要混顿晚饭。
拐过两个弯，走过一排低矮杂乱的房子，严老头到了一间屋子的门口。说是门口，这却连门都没有，只有一张破门帘挡挂在门框上。掀开门帘进了屋，严老头把陈道让到唯一的跛了脚的椅子上坐了，自己坐在床上。
“小哥是外地人吧。”。
“是的。”。
“难怪看着面生，这一片的人我大概都认识。小哥贵姓？”。
“我姓陈。”。
“是陈小哥。”。
“严先生在酒楼说书说得挺精彩的，为何……”。
“为何这么穷是吧，说书一天管一顿饭，外加一百二十文钱。”。
“一百二十文也不少吧，不至于如此境地。”。
“唉，还是怪自己好赌啊，不说了不说了……。”严老头说道赌，神色黯然。
陈道换了个话题，“今日听先生说书，并不是什么精彩故事，为何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喝彩不断？”。
一说起说书，那严先生的精神就来了“那小哥以为什么故事精彩呢？”。
“像什么水浒、西游、杨家将之类的。”。
“哈哈哈，你错了。那些个故事听过一遍就行了，可我这些故事百听不厌。”。
“为什么。”。
“你想，你说的那些书里的人物离咱们太远了。听书的这些坐在大厅吃饭的苦哈哈们，哪有什么体会。所以听过一遍，热闹热闹就过去了。但我说的故事里的人物，就是大家、就是你、我、他。这世道，谁没被豪门大户欺负过、谁不恨他们？再说，这故事符合普通人家财万贯、妻妾成群的想法。这样的故事说一百遍，他们也爱听。”。
陈道想了想，觉得严老头说话有点绝对了“也不都是这样吧，高门大户的也不都是欺压百姓的。”。
“那你说，哪个豪门大户、官宦人家不是靠着巧取豪夺得来的田地，哪个不是欺男霸女得来的妻妾成群？”。看陈道没有接腔，严老头自顾自的记者说“你好比一个大户人家有七八房小妾，又看中了哪家的姑娘。这时好人家的女儿怎么肯嫁过去？若是那缺钱的，把钱比女儿看得还重的，会卖了女儿；若是那娼门的，只要钱够也会卖；若是那大户人家自己的丫环，也能纳了妾。可他要是看中了良家女子怎么办？豪门大户公子哥那么多，看上了人家良家女子，又买不来的，必然是抢。只是抢了以后，找个媒婆送个帖子，给点银子就算完事。这普通民户哪里能斗得过豪门大户，只能是自认倒霉罢了。”。说完，找了找墙边的几个酒坛子，摇了摇，确认里面是空的以后，怅然坐回了床上。
“再说那田地。官绅世家的，哪一户没有千顷良田。他不靠巧取豪夺，如何能把田地连在一起？就拿本朝大忠臣徐阶来说，他家有良田几百万亩。这些田地如何能连在一起？若是一家大户有几千亩田，中间只有一百亩不是他家的。他要想连在一起，或许能买的到。可徐阶家里几百万亩，不可能他家想要的地，人家都愿意卖给他把。有的是祖传的地，有祖训不能卖；有的是村里的福地，葬着先人，不能卖。他不用官府的势力，不找些liú mángdì pǐ巧取豪夺。能把土地弄过来？”
陈道看了看天色，已经晚了，严老头却没说饭菜的事儿。只得自己又掏了五钱银子，要严老头到街口的小吃食摊子弄了点酒菜回来吃喝。严老头也不客气，出去买了些酒水吃食回来，边吃边接着说。
接着刚才的话，陈道问道“如何巧取豪夺呢？”。
“一是巧取。比如你家不缺钱，不想卖地。他就看你家有没有人生病或是婚丧，需要用钱的。要是有，就先借给你，写明利息和归还日期，然后再百般阻挠你赚钱还帐。本来不用太难就能还上的钱，到了时间你却不上帐，就只有卖地给他。若是那本不缺钱的，那就先找人和你攀交情，请你吃喝、常常送送礼。等熟络了，带你嫖、赌。等你陷进去了，自然缺钱，这时再借钱给你，最后只有卖地偿还。”。喝了口酒，吃了几口猪头肉，严老头接着说道“二是豪夺，那就更加恶劣。找个由头把你弄进牢里去关两三个月，家里钱就都花完了，不卖地也得卖。或者在路上找人打断你的腿，逼着你卖地看病。甚至是直接shā rén放火的都有。这些事当然不是主家们自己做，而是叫家奴找些dì pǐliú máng们来做。他们只等拿钱买地。”。
“也不全是这样吧。比如我想要一亩地，本来十两银子的，我出二十两不就行了，哪儿有不愿意卖的。”。陈道不是太相信。因为他接触的左守备、苏xiǎo jiě、孙县令等人，都并不是这样的。
像看着外星人一样，严老头看着陈道说道“十两银子的地，出到二十两？你当这些官绅世家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官声好一些的能出到十一两，最多十二两。有的十两的地只给八两，甚至更少。若是遇到灾年，三两五两都能买到一亩地，他们会给二十两？”。干了碗里的酒，严老头又抱起坛子倒了一碗接着说道“可即便是拿了十一二两银子的，哪个愿意离开自己的故土，到别处又去买地生活？所以豪门大户良田千顷大都是要巧取豪夺的。”。
听着严老头的话，陈道有点相信了，他意识到自己对于生活认识的肤浅。自己一直待在边军里，又是左守备府上的采办。接触到的人都给他一些面子，所以没有看到社会最阴暗的一面。他看了看严老头问道“你也是被豪门大户欺压过的？”。
严老头半晌不语，最后还是到“二十年前，我本有个有婚约的女子。因为自己是童生，想考秀才，到了那女子十七岁也还没娶过门。本想等那次考完，中不中都先娶过门。哪知道那女子被楚王府的一个管事看中了。派媒婆去提亲不成，竟然当晚就找了几个楚王府的卫士把那女子抢了去，丢下了三十两银子。等我知道时已经是第二天，木已成舟。”。
“后来呢。”。
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大半碗酒，严老头接着道“这事儿，官府根本不敢管。那女子被抓到府上，做了小妾。等到二十四五，年纪大了，这个管事把她送给了一个楚王府的下级军官。有一次这个军官喝醉了酒，拿她撒气，一刀把她砍了。”
“砰……”陈道一掌拍向桌子，桌子上的碟子叮当乱响。严老头也愣住了，看着陈道。过了好长时间，陈道才慢慢平息了怒气问道“再后来呢？”。
“那个军官被打了二十军棍，陪了女子家里五十两银子。”。
走之前，陈道想起一个问题“那女子十七岁了，你却三十来岁，怎么不早点娶回来。”。
严老头苦笑着摇头说道“那一年我也只有十八岁，我今年三十八，你以为我有多大？”。
陈道没有说话，默默的留下了十两银子给严老头。不，该叫严先生。严先生也没有说话，看着陈道走出了房门。陈道本想说句再见，可是喉咙里像卡住了什么，说不出话来。
快初更了，走到一半，天上下起了雨。五月的夏天，陈道却觉得身上格外的冷、格外的冷……
